我冲上去,一掌打掉了他手中的刀片,嘶声吼道,你要做什么?!你凭什么想死就去死?!难道这就是你说的男人要经受风雨吗?!
徊年的神情依旧木然,他看了我一眼,垂下头,低声问,难道我连想去死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对!没有!你就是没有权利去死!我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猛烈地摇晃,难道你忘记了你妈妈留给你的那封信了吗?她要你好好地活着,做一个坚强的男人,难道你都忘记了?!你这副德性怎么对得起你妈妈——
我的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徊年突然用力甩开我的手,你别跟我提我妈妈!你有什么资格提我妈妈?你有妈妈吗?没有!所以你永远也无法体会到失去妈妈的痛苦,永远都无法体会!没有了妈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的双目因绝望而闭起,泪水蜿蜒过他棱角分明的面庞。
好!我不提你妈妈,就算我没有资格提你的妈妈,那么你能不能为了我而活下去?你能不能?你已经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灼热的泪水从眼眶滚落而出。
徊年睁开泪眼,望着眼前同样满脸是泪的我,眼里有无限惊愕。或许他从未想过向来不善言谈的我体内竟蕴涵着如此细腻的情感。他垂下头,用手指梳理自己因为失态而凌乱的头发,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的苦,徊年。我继续说,虽然我从小没有母亲,可我毕竟有父亲……对于失去亲人的痛苦,我比你更铭心刻骨。可……可我从未想过要轻生……因为我知道倘若自己做出了这样的傻事,父亲在天之灵是不会原谅我的……同样,我也会因此被人瞧不起。自杀,是最愚蠢的逃避问题的方式——徊年,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会遇到很多无法释怀的事情,可是我们都还是要好好地活下去,勇敢地去面对,是不是? 。。
第三章 像在蓝色的海洋里(4)
徊年冷静下来,点了点头,缓慢而持久。浅泽,我会好好地活下去。
那一刻我的心灵像是泊入港湾的船般有了安宁之感。遥望远处的海,无论波涛汹涌抑或风平浪静,自此都与我无关了。我的眼泪再次漫出眼眶,凝视着身旁这重新沐浴在阳光之下的男孩,心说,徊年,徊年,我想要与你更近一些。3
是谁曾经说过,我愿意,抛弃我的所有,如果能,时光倒流。
而自此之后的半个月,时光仿佛真的倒流了。
我与徊年重获了一段平静岁月。在天空蒙蒙亮的时候起床,他整理画具,用调色刀刮去颜料盒中混色的颜料,冲干净刷笔筒后灌入新的水,最后把画笔泡入其中。我则在收拾好要用的课本之后倚在门框上等他。在心中不由自主地勾画着他的模样,棱角分明的脸,锐利的线条,麦色的皮肤。有时我会独自笑起来,他回头瞥我一眼,笑什么?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随口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于是他也笑了。
徊年收拾完颜料之后我们就会出门,去白桦林。唯一不同的是他不会再像原来那样给我讲许多好笑或者无聊的笑话,相反,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沉默,像一棵与我并肩而行的白桦树。而我,也只会偶尔说一句“徊年你看今天的天空颜色很特别”或者“徊年你刚才听到鸟叫了吗”。
他画画的时候我在一旁复习功课,把复习的内容全部消化掉之后就站在一旁看他画画。有一天他叫我,浅泽,我们一起画幅画怎么样。
我们共同完成的第一幅画名叫《白桦林的清晨》。那是一幅点彩画,笔触斑驳落拓,有许多留白。
在我去教堂司琴的时候,他仍旧会在教堂门口等我,或者坐在大厅的最后一排,等聚会结束,我们一同回家。
晚饭过后,我与徊年外出散步。那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我们顺着圣保罗教堂一直向前走,直至走到了街心公园才停止。夏天有许多老人会在这里乘凉。偶尔还能看到一对对年轻的情侣坐在石头凳上,拥抱抑或接吻。
我与徊年找了一处没有人的地方坐下,他垂着头,仿佛在呆呆地想些事情。而我在不经意间发现漫天星光已落满了我们的肩膀。我突然想起了父亲。于是小声地说,听说人在去世之后就会变成星星,在天空中静静地观望着我们呢。
徊年听后也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不知道哪颗星星是我妈妈?
或许是最亮的那一颗,我回答。
那哪颗星星是你爸爸呢?徊年又问。
我仰起头,望着头顶这片壮丽的星河,想要寻找,却一无所获。我也不知道。我回答。
也不晓得我妈妈认不认识你爸爸。徊年边说边用手抱着后脑勺,躺在我的腿上。那一刻我的心跳莫名加速,脸颊灼热。这时徊年又说,说不定你爸爸现在正在天堂给我妈妈布道。
我一直想问你,你怎么总说呼啊,跟谁学的?
Al Pacino 啊,喂,你不会连这么有名的演员都不知道吧?
我还真不知道。
演《Scent of a woman》的那个——这真是部好电影。浅泽,你有时间一定要看看。其中有句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There is no prosthetic forthat——灵魂不可能有义肢。
我没有接徊年的话。时光在那一刻哗啦啦地向后倒退。我仿佛重新回到了一年之前的那个冬季,父亲病重,我曾建议他去医院,他却断然拒绝,因为在他的印象中,神的医治已经足够。于是,在生病的漫长岁月中,他自始至终都在祷告,内心愈发虔诚,身体却每况愈下。很多个时候我透过门缝看过去,只见他跪在床前,空荡荡的黑袍令他看上去更加虚弱。很多次他剧烈咳嗽,双手撑住地面,整个身体都随之颤抖,然而我却不敢进去扶他,因为他说过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屋。他去世的那个夜晚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我跪在他的床前,握住他枯瘦如柴的手。他对我说,他没有来由地想起一部名叫《Scent of a woman》的电影中男主角Frank Slade 说的话:“Thereis no prosthetic for that”——“灵魂不可能有义肢。”
而如今,躺在我腿上的男孩也对我说起同样的一句话。或许这昭示着某种隐喻?我不知道。
浅泽,“呼啊”所表示的,可以是一种欣喜,可以是一种骄傲,也可以是一种悲凉。 。 想看书来
第三章 像在蓝色的海洋里(5)
呼啊。我从唇间轻轻吐出这两个音节,同时在心中悄悄地问自己,不知是否可以表示爱。
4
十五岁,青涩的年龄,按理也该对异性充满向往和好感了。班级中许多男孩已开始为博得自己心仪的女孩的欢心而日日临帖练习钢笔字;死记硬背许多中外的浪漫爱情诗歌;把自己的头发梳理成女孩欣赏的发型,用以取悦她们;并且用吃午饭省下的钱买漂亮的玫瑰花送给女孩。
然而我却因为童年时代受父亲的影响而从心底对异性产生了抗拒。面对全班乃至全校众多的女孩,内心没有原本应该属于一个十五岁少年的那份,哪怕是丁点儿的悸动。
只有想到徊年,我的内心才会收获一种与年龄匹配的欲动。
徊年也会写漂亮的钢笔字,会充满感情地为我朗诵诗歌,并且他的发型一直令我舒心。我想。
晚上,徊年依旧睡在我的床上,我打地铺。如今,我的目光竟在不知不觉中为他赤裸的上身而停留。他的整个身体都沉浸在黑夜与月光之中,月光勾勒出他健壮的体魄,我能够看清他的每一寸肌肉,年轻而饱满。而每当那时我心里都会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换完衣服,转过身,我赶紧把目光从他的身体上移开。他发现后,满面疑惑地打量自己,你在看什么?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我慌忙摇头,迅速躺下并别过脸去。
浅泽,睡了吗?
没有。
我一直想跟你说一件事情。
嗯。
我记得原来跟你说过,我的朋友有很多。
是的,你说过。
通过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我好像突然明白……真正的好朋友并不是每天可以一起出去喝酒唱歌的。而是……而是在危难之中能帮你一把,在举目无亲的时候能照顾你……为你赴汤蹈火却甘之如饴……
我沉默不语。
他继续说,在我原来的印象中,你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孩子,而且你把自己的内心包裹得太紧,让别人无法接近。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的浅泽也是个内心充满了热情的男孩。
我的心因为“我的浅泽”这个称呼而怦怦直跳——难道是他觉察到了什么而故意试探我么。可倘若果真是试探,他的语气之中却毫无迟疑与虚假,仿佛一切都是出自于内心的情愿。那一刻,我的心底突然萌生了一个更加贪婪的念头,倘若我能够与徊年日日相伴,该是多么令人垂泪的幸福。纵然永远待在这个偏僻的北方小城,失去了演绎轰轰烈烈繁华人生的机会,又有何妨?
世间的美好总是如此短暂,又或许是因为短暂而美好——漫长的岁月容易磨掉人内心对某种事物最初的完美印象和延伸出的幻想。而在现实面前,幻想又是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正如曾经听到的一句话,理想主义只是年轻人的奢侈品。我甘愿沉迷于其中,可物质生活的贫乏已向我们步步逼近:为徊年买药用去了我部分积蓄。而在他身体逐渐恢复的那段日子里,我每天都要尽最大的努力为他准备丰盛的饭食,同时不得不悄悄询问詹牧师是否还有教堂缺少琴师……然而这一切我从未向他提起。直至饭桌上终于无法避免地出现了一盘清炒萝卜叶与两个馒头的时候,徊年才猛然意识到了些什么。我深知纸终究包不住火,于是坦白,家里,家里已经……没钱了……
他从旅行包里取出一叠钞票递给我,目光深深,浅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