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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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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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小气,哎,没办法呀。”
  回到家以后,我立刻注射了一针。
  “不疼吗?”良子战战兢兢地问我。
  “那当然疼啦。不过,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即使不愿意也得这样啊。这阵子我很精神吧?好,我这就开始工作。工作,工作。”我兴奋地嚷嚷道。
  我甚至还在夜深人静之时叩打过药店的店门。夫人身上裹着睡衣,“咯吱咯吱”地拄着拐杖走了出来。我扑上去抱住她,一边吻她,一边作出一副痛苦流涕的样子。
  夫人只是一声不吭地递给我一盒药品。
  药品与烧酒一样,不,甚至是更讨厌更龌龊的东西——当我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时,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中毒患者。那真可谓无耻的极致。为了得到药品,我又开始了复制春画,并且与那药店的残废女老板建立了一种彻头彻尾的丑恶关系。
  我想死,索性死掉算了。事态已经不可挽回。无论干什么,都是徒劳一场,都只会丢人现眼,雪上加霜。骑自行车去观赏绿叶掩映的瀑布,这只是我难以企及的奢望罢了。只会在污秽的罪恶上增添可耻的罪恶,让烦恼变得更多更强烈。我想死,我必须得死。活着便是罪恶的种子。尽管我如此这般地左思右想着,却依旧不改那种半疯狂的模样,只是往返穿梭于公寓与药店之间。
  无论我多么拼命地工作,由于药品的用量随之递增,所以,欠下的药费也达到了令人恐惧的额度。夫人一看到我的脸,就会泪流满面,而我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地狱。
  倘若为了逃出地狱的最后手段也归于失败了的话,那么,往后便只有勒颈自尽了。我决定不惜把神的存在与否作为赌注,斗胆给老家的父亲写了一封长信,坦白地告诉了他关于我自己的一切实情(有关女人的事儿,最终还是没能忝书纸上)。
  没想到结果更加糟糕。无论我怎么等待,都一直杳无音讯。等待的焦灼与不安反而使我加大了药量。
  今夜,索性一口气注射十针,然后跳进大海里一死方休——就在我如此暗下决心的那天下午,“比目鱼”就像是用恶魔的直觉嗅到了什么似的,带着堀木出现在我面前。
  “听说你咯血了。”
  堀木说着,在我面前盘腿坐下。他脸上的微笑荡漾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那温柔的微笑使我感激涕零,兴奋不已,以至于我不由得背过身子潸然泪下。仅仅因为他那温柔的微笑,我便被彻底打碎了,被一下子埋葬了。
  他们把我强行送上了汽车。无论如何我必须得住院治疗,而其他的事情全部由他们来解决,“比目鱼”就这样用平静的语气规劝着我(那是一种平静得甚至可以形容为大慈大悲的语调)。我就俨然是一个没有意志、没有判断力的人一般,只是抽抽搭搭地哭着,唯唯诺诺地服从于他们俩的指示。加上良子,我们一共四个人在汽车上颠簸了许久,直到周围变得有些昏暗的时辰,才抵达了森林中一所大医院的门口。
  我以为这是一所结核病疗养院。
  我接受了一个年轻医生温柔而周到的检查。然后他有些腼腆地笑着说道:
  “那就在这里静养一阵子吧。”
  “比目鱼”、堀木和良子撂下我一个人回去了。临走时良子递给我一个装有换洗衣服的包袱,接着一声不响地从腰带中间取出注射器和没有用完的药品给我。她还蒙在鼓里,以为那是强精剂吧。
  “不,我不要那个。”
  这可是一件罕见的事情。在别人劝我的情况下,敢于加以拒绝,这在我迄今为止的生涯中,是绝无仅有的例外,这样说一点也不夸张。我的不幸乃是一个缺乏拒绝能力的人的不幸。我时常陷入一种恐惧之中,以为如果别人劝我干什么而自己加以拒绝的话,就会在对方的心灵和自己的心灵中剜开一道永远无法修复的裂痕。可是,在良子递给我药品时,我却自然而然地拒绝了自己曾经几近疯狂地四处寻求的吗啡。或许是我被良子那种“神灵一般的无知”所打动了吧。在那一瞬间,难道我不是并没有中毒吗?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人间失格》手记之三(17)
我被那个有些腼腆地微笑着的年轻医生带着,进入了某一栋病房。大门上“咔嚓”一声挂上了大锁。原来这是一所精神病医院。
  “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我在服用巴比妥酸时的胡言乱语竟然奇妙地化作了现实。在这栋病房里,全部是发疯的男人。甚至连护士也是男的,没有一个女人。
  如今我已不再是罪人,而是狂人。不,我绝对没有发狂。哪怕是一瞬间,我也不曾疯狂过。但是,据说大部分狂人都是这么说的。换言之,被关进这所医院的人全都是狂人,而逍遥在外的全都是正常人。
  我问神灵:难道不反抗也是一种罪过吗?
  面对堀木那不可思议的美丽微笑,我曾经感激涕零,甚至忘记了判断和反抗便坐上了汽车,被他们带进这儿,变成了一个狂人。即使再从这里出去,我的额头上也会被打上“狂人”,不,是“废人”的烙印。
  我已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我已彻底变得不是一个人了。
  来到这儿时,还是在初夏时节。从镶有铁格子的窗户向外望去,能看见庭院内的小小池塘里盛开着红色的睡莲花。又是三个月过去了,庭院里开始绽放出波斯菊花了。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老家的大哥带着“比目鱼”前来接我出院了。大哥用他惯有的那种一本正经而又不失紧张的语气说道:“父亲在上个月的月末因患胃溃疡去世了。我们对你既往不咎,也不想让你为生活操心费神,你什么都不用做。不过,有一个前提条件,尽管你肯定是依依不舍的,但必须得离开东京,回老家去过一种疗养生活。你在东京所闯下的祸,涩田先生已大体帮你了结了,你不必记挂在心。”
  蓦然间故乡的山水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已完全变成了一个废人。
  得知父亲病故以后,我越发变得萎靡颓废了。父亲已经去了。父亲作为片刻也不曾离开我心际的、一种又可亲又可怕的存在,已经消失而去了,我觉得自己那收容苦恼的器皿也陡然变得空空荡荡的。我甚至觉得,自己那苦恼的器皿之所以曾经那么沉重,也完全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于是我顷刻间变成了一只泄了气的气球,甚至丧失了苦恼的能力。
  大哥不折不扣地履行了对我的诺言。在从我生长的城镇坐火车南下四五个小时的地方,有一处东北地区少有的温暖的海滨温泉。村边有五栋破旧的茅屋,里面的墙壁已经剥落,柱子也遭到了虫蛀,几乎再也无法修缮了。但大哥却为我买下了那些房子,并为我雇了一个年近六十、长着一头红发的丑陋女佣。
  那以后又过去了三年的光阴。其间我多次奇妙地遭到那个名叫阿铁的老女佣的强暴。有时我和她甚至还像一对夫妻似的吵架顶嘴。我肺上的毛病时好时坏,忽而胖了,忽而又瘦了,甚至还咯出了血痰。昨天我让阿铁去村里的药铺买点卡尔莫钦①,谁知她买回来的药和我平常服用的那种药,其药盒子在形状上就大为不同。对此我也没有特别留意,可睡觉前我连吃了十粒也无法入睡。正当我觉得蹊跷时,肚子开始七上八下的,于是急急忙忙地跑进厕所,结果腹泻得厉害。那以后又接连上了三次厕所。我觉得好生奇怪,这才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装药的盒子,原来是一种名叫“海诺莫钦”的泻药。
  我仰面躺在床上,把热水袋放在腹部上,恨不得对阿铁发一通牢骚。
  “你呀,这不是卡尔莫钦,而是海诺莫钦呐。”
  我刚一开口,就哈哈地笑了。“废人”,这的确像是一个喜剧名词。本想入睡,却错吃了泻药,而那泻药的名字又正好叫海诺莫钦。
  对于我来说,如今已不再存在什么幸福与不幸福了。
  只是一切都将过去。
  在迄今为止我一直痛苦不堪地生活过来的这个所谓“人”的世界里,唯一可以视为真理的东西,就只有这一样。
  只是一切都将过去。
  今年我才刚满二十七岁。因为白发明显增多的缘故,人们大都认为我已经四十有余了。
  后记
  我与写下上述手记的狂人,其实并不直接相识,但我却与另一个人略有交情,她可能就是上述手记中所出现的京桥那家酒吧的老板娘。她是一个个头不大的女人,脸色苍白,细细的眼睛向上挑着,高高的鼻梁给人一种硬派的感觉,与其说是一个美人,不如说更像一个英俊青年。这三篇手记主要描写了昭和五至七年那段时间的东京风情。我曾在朋友的带领下顺道去京桥的酒吧喝过两三次加冰的威士忌酒,当时正是昭和十年前后,恰逢日本的“军部”越来越露骨地猖獗于世之时。所以,我不可能见到过写下这些手记的那个男人。

《人间失格》手记之三(18)
然而今年二月,我去拜访了疏散在千叶县船桥的一位朋友。他是我大学时代的所谓学友,现在是某女子大学的讲师。事实上,我曾拜托这个朋友给我的一个亲戚说媒,也因为有这层原因,再加上我打算顺道采购一些新鲜的海产品给家里的人吃,所以,我就背上帆布包往船桥出发了。
  船桥是一个濒临泥海的大城镇。无论我怎样告诉当地人那个朋友家的门牌号数,因为是新搬过去的缘故,也没人知道。天气格外寒冷,我背着帆布包的肩膀也早已疼痛不已,这时我被唱机里发出的提琴声吸引住了,于是我推开了一家咖啡馆的大门。
  那儿的老板娘似曾相识,一问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十年前京桥那家酒吧的老板娘。她似乎也马上想起了我似的。我们彼此都很吃惊,然后又相视而笑了。我们没有像当时的惯例那样彼此询问遭到空袭的经历,而是非常自豪地相互寒暄道:
  “你呀,可真是一点也没变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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