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再品红楼:红楼别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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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再品红楼:红楼别样红-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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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踪罕到,与世无缘——不就恍然于书里书外的双层双关的诗意了吗?
  以下易懂,不待烦词。
  现在一个重要的问题又落到了末联两句上:这分明反映出,被宝钗讥为“话多”的湘云,当年大说大笑的人,落难后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不言不笑”者,这是一种“消极反抗”,让那坏人无法可想,徒唤奈何。
  在讲海棠诗时,我曾说“不语婷婷日不昏”是十分令人注意的要紧之句,至此可以合看。
  我们发现,黛玉在《咏菊》诗中重了一个“自”字;在《问》这儿又重了“世”字、“何”字。在七律中这是太疏忽了,黛玉之才,岂无匡救之计?大概是情到至处,就不遑计较了吧?我曾想,“绕篱欹石自沉音”的“自”,也许还可以解为“日”的讹字(所谓“昏晓侵”也);但这“傲世”、“举世”,不大好避复了,因为“傲世”三次出现,是眼目,不可改(如“傲俗”,不太通了)。“何寂寞”,也无另字可易——因为必须是问句方可。同理,“何妨”若改“无妨”,也不成问句,就成了难题。
  黛玉作了三首诗,以这篇为最可寻味——她以“相思”二字来“许”给湘云,尤为出人意表的坦率之句,不易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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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谱——湘史(四)
黛玉作《问菊》已奇,又有探春认上了《簪菊》一题,尤奇中出奇。黛问:“一样开花为底迟?”可知湘云是末后“开花”,是在“春风桃李未淹留”之后,这已明确无疑——至于黛玉自己,根本就没有“开花”这一格局,她是“芙蓉生在秋江上,莫向东风怨未开”,这也最是清楚不过了。湘云之“开”迟,自然内情尚在后半部书方才透露根由,黛玉之问,虽非自叹,却也正合乎她的心情口吻。她根本也谈不到“偕谁隐”的问题,这就是湘黛有合有分的妙谛了。
  簪 菊
  蕉下客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傍。
  探春一落笔,另是一番神情心绪:她点出“无事忙”的“日日忙”来,忙到此时,已有花可折。怎么叫“折来休认镜中妆”?这句有点儿奇。原来是说:宝玉折菊是自簪于头上,不要认为这是闺秀之对镜添妆!——说女儿对镜簪花,是自审己美,而这个人却是“长安公子”、“彭泽先生”。公子之簪花,岂为添“美”?是爱花惜花的一种“方式”——与“供”正可合看。至于一个“须眉浊物”头上戴满了花,其形可笑——正是狂形傲骨,全不“在乎”旁人的“批评”!
  这是谁?除了“怡红公子”,还有哪个“彭泽先生”?假若不懂这么一点意思,那就怪了:一群女伴,如何能用上男人的典故?
  ——还怕不够,所以又用“短鬓”、用“葛巾”?扣定了男子之事,悉难移换。三径之露,九秋之霜,反复见于句中了,是词汇贫乏吗?须知总是写那清影贫穷的生涯状况,并非陈词滥调。
  末联,还是“找补”那个“癖”与“狂”的意义:这是傲世抗俗的表现,是一种“高风亮节”——人品、花品,到此合而为一!
  这种狂形傲气、高风亮节,俗人却最看不上的,有议论,有诬陷,有讥嘲,有诋毁。流言蜚语,难听的话,不一而足——那簪花的公子呢?旁若无人,“白眼”也“斜”不到他们——一群小人在路旁拍手笑骂——一个“凭”字,将他们的“重量”都“称”出来了。
  这在书里是宝玉,然而映照在“书外”,不正是雪芹在西山与脂砚“偕隐”的生动实况吗!
  

菊谱——湘史(五)
黛玉总是跟在湘云之后(正如《供》后即跟《咏》),不萌退让。她这《菊梦》,便又是“力敌”《菊影》之佳作。
  菊 影
  枕霞旧友
  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山径中。
  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
  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 梦
  潇湘妃子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影,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革寒烟无限情。
  梦在湘云,是不易写的。首句下一“酬”字,暗对当年的“香梦沉酣”之意。次句明出“云”“月”,所暗“云自飘飘月自明”,一个“自”字,表明宾主之际,果然后来独有麝月在旁,令她对景伤情(脂批)。
  开端即佳,颔联又现精神。
  菊之入梦,非同庄子之“化蝶”也——也有暗里对咏宝玉的一层妙义:他于妻亡之后,不是“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却是与湘云同寻旧盟。
  这个“盟”,是“忆旧”之前盟,重要无比!
  有人总以为“俺只念木石前盟”是指宝黛,就是不悟这个“忆旧还寻”的“陶令”之“盟”。陶令是谁?请读者细思。
  颈联正面写“梦”:依依随雁,相隔之远与相念之切也。故故恼蛩,抱恨于“拨乱”者也。惊回梦醒,更添一腔幽绪而无可共语者。入目者只有一片衰草寒烟,此非秦学士伤别之“山抹微云,天连衰草……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乎!
  此情无限——前盟尚待良践也。何等明白,何等真切。此或黛玉所以体贴湘云之真心耳。湘、黛所以方能中秋联句,而无复他人。
  ——都咏完了,似已无句可续,忽然三姑娘蓄势而发,岂是“强弩之末”,直同“饮羽之弓”,竟又贡出这《残菊》一篇压卷收功。
  残 菊
  蕉下客
  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
  蒂有馀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
  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
  明岁秋风知有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这首诗并无难懂字句。可注目者:凸出“金”字,“翠”字,“月”字,“云”字,总是双关隐寓,笔无虚下——如以陈词俗套视之,则失雪芹之才调千里预伏矣。
  半床落月,相思弥切,万里寒云,睽隔之遥也。“雁阵惊寒”,是用王勃《滕王阁序》,皆一代奇才而声动古今也。
  奇!三姑娘此时又说:暂时分手,明秋再会!是溯前情,逆笔追写?还是宝、湘二人的离而聚、合而分,不止一次?
  这个大关目,专家们可曾言及?
  总揽纵观,几个要点综叙如下——
  一、“槛外”,与宝玉乞梅之“为乞霜娥槛外梅”义同,则宝、湘重会,应在尼庵——或妙玉居地。
  二、屡言“归雁”,是湘云落难,流落江南之证。
  三、“经雨活”,宝玉访得湘云,已因折磨奄奄一息。
  四、“暗香”,又借“梅”同喻——表明与“流影”相连。
  五、“休踏碎”,“认朦胧”,是湘云于难中已形容毁瘁,几乎难以辨认。
  六、“不语”,“无谈者”,上文已说过。
  七、宝、湘重会,贫甚而又狂甚,其傲世之态,群小皆于“路旁”笑骂之——“转眼乞丐人皆谤”也,字字呼应。
  八、桃李早期,旧盟不渝,百计万难,而后终践此“前盟”,方是一部书之大旨总纲也。
  此外,还应勿忘:《菊影》之“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是中华文艺美学之魂。顾虎头之“传神写照”论,全在此联包尽。作画题诗,总在此中悟彻。“谨毛谨微”者所不能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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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谱——湘史(六)
将十二首“菊谱”大致讲毕,却还须在收束前补说一点颇为耐人寻味的新关目,这就是“雁”与菊的微妙之关系。
  雁在十二首中出现了几次?《忆菊》中先就标出一个“念念心随归雁远”。以下宝、湘二人皆不涉及此禽。等到黛玉《问菊》,便又提出“雁归蛩病可相思”之问句。相接下去的《菊影》是湘云自咏,又不及雁一字。可是再下黛玉《菊梦》即又高吟“睡去依依随雁影”,而紧接的探春之《残菊》也写出了“万里寒云雁阵迟”。
  这么一列举,事情就很有趣味了。按下这个,再看看湘云自设的酒令——难倒众人的“一句古文,一句古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 “请君入瓮”之后,她即完了令。下该宝玉,宝玉说不出,却由黛玉代作,其全文云:
  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
  却是一只“折足雁”,叫得人“九肠”。
  ——这是鸿雁来宾。
  这可就妙入纤毫了!这个“奇”令,实由宝、湘二人而设,黛玉是个“代言人”,一如“菊花诗”。湘云自己“入瓮”之词是以大江风浪为主题——她“醉卧”中又作了一首,则以“醉酒”为主题;而黛玉代宝玉所完之令的主题却偏偏是鸿雁。此为何故?懂了雪芹笔端“狡狯”、文无虚设的独特手法之后,便悟知其中满是一大篇奥秘文章了。
  我先请读者答我一问:这雁,它与菊花何涉?它在宝玉生辰这一天,欢欣热烈之中吃酒,却行出了风波险恶、孤雁哀鸣的酒令,此又何也?答得出,那好极了。答不出,只得且听拙意讲解一番。
  原来,在这个特定场合上说,菊和雁都是湘云的象征,都有菊实而雁虚之分:所谓“实”者,指的是菊在咏题“目前”;所谓“虚”者,乃是“意中”所想。如《对菊》、《供菊》、《簪菊》等诗中只有菊,而《忆菊》、《问菊》、《梦菊》等诗之中,出现了雁的意象。这一点至为清楚。菊是暗寓宝、湘二人当下重逢,而雁是二人尚在离散睽违的境地中——雁有往来的行止,又有传书寄信的寓意。如李易安的词云:“云中谁寄锦书来(疑为求或逑之误),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也。故此,菊为实像,“植物”也;雁乃虚像,“动物”也。配搭匀称,合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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