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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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惊讶-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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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豆,也趴在他的身边,咧开嘴,哇哇哇叫。他是吃了不下二十个女人的奶才活下来的,瘦得可怕,当他凝然不动的时候,跟一具骷髅没什么两样。那场景谁见了也会伤心。可我没伤心,我悄悄地找政府去了。那时候天色已晚,嶙峋的黑暗,已经蛮横地卧在山径上。我有些害怕,想叫成米同去,可是成米已经在跟几个脏不拉叽的小家伙捉迷藏了。
  我是走到泪潮湾才哭起来的,也不是因为恶人拆了我们的房,而是被黑暗吓住了。七八十年前,泪潮湾打过仗,杀过人,黑血沃了土地,使这里的马桑树也像松柏一般粗壮,就像吃了激素的怪胎,就是白天,泪潮湾也阴森森地透出鬼气。泪潮湾原叫马桑湾,战后两年,女人来找男人,见男人都死了,只剩下白得让人酸牙的骨头,就不分敌我,随便抱住一具骷骨痛哭,泪流成河,故而改名。何况现在天已黑透,看不见的星月,吝啬地洒下几滴光粉,蝌蚪似的在空气中游动。它把我的视线逼得很近,又带得很远,缩得很小,又扩得很大,每一次闪烁,都勾勒出一幅凶相。我仿佛看见了暴凸的眼珠,流脓的鼻孔,咕噜咕噜冒血泡子的颈项。我才十岁呢,我不能不害怕,我吓得哭,这没有什么值得羞愧的。
  那时候,我就恨成米。他只比我小两岁,他应该跟我同去,可他在跟小家伙们捉迷藏!爸怀疑我是他的亲骨血,这一点我知道,自我上了十岁,我就知道了,可是爸没有理由,依我看,成米才不像他的亲骨血呢。爸尽管无能,但他的心肠不坏,这一点,我和成豆都继承了,成米却一点也没继承,不要说与整个家庭荣辱与共,就是基本的同情心也没有,他是一个自私透顶的家伙,他才不像爸的骨血!
  那天晚上我来回走了三十里黑地,找了政府里的人。政府里的人第二天上午来到村里,在一孔破窑上开了会,五丈几兄弟就乖乖地把房子给我们修好了,破损了的椽子,换成了新木,破损了的瓦,换成了新瓦。五丈他们费尽了气力,不过是帮我们打扫了屋脊上的阳尘。自此以后,村里没人敢欺辱我们了,靠的是谁?不能说全靠我,但要说我一点功劳也没有,泪潮湾的鬼也不信。再说,爸他主内,面对几张饿慌了的嘴,他所能做的就是发火,就是扔东西,此外就是没完没了地干活,可我早就说过,这样是不行的,必须要用脑子。比如说大旱那年,不管你流了多少汗,天老爷一把火,就把谷禾烧焦了,连那么刚强的山毛榉也晒死了,汗水也是水,流得再多也蒸发了,有什么用?这时候就要用脑子。是我深更半夜去几十里外偷了一篓麦子,才没把一家人饿死,为此我还坐了十五天班房,挨了数十个耳光,到头来谁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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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谷(2)
没有人记得我!我是老大,应该付出牺牲,但如果成米是老大,他愿意付出我付出过的牺牲吗?绝不可能。我说过,他是彻头彻尾的自私鬼。为芝麻大一件小事,他就跟我打架。他个子比我高,身体比我壮,我打不过他,他就得意了,三句话不对,就一巴掌扇过来。也就是说,我不仅挨外人的耳光,还要挨自家兄弟的耳光。好像当老大是我的命,受苦受难,不被理解,也是我的命。苗青嫁过来后,成米就更厉害了,只要苗青嘴巴一撅,他就要向她讨好,找我和成豆出气。苗青有时候还唆使她男人找爸出气。那次成米将一碗滚烫的稀饭泼到爸的脚上,就是苗青唆使的。我看得清清楚楚。爸在责骂成米不该用弹弓打牛的眼睛,苗青就给成米递了个眼色,钩子样的眼光端端正正落在爸的脚上,成米果真就把一碗稀饭泼过去了。
  这个窝囊废,什么都听女人的,他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他总是认为他的智商比我和成豆高——不过这一点我倒没法否认,他念书的时候,成绩全区第一,但他经常逃学,爸和我好几次把他推到学校,他都是那句话:“老师能教我什么呢?”他太骄傲了,中考的时候,每场考试他只做二十分钟就出了考场,结果终于落榜。这全是他自找的。你在我们面前骄傲,能在卷子和考官面前骄傲?我只能说,他智商的确比我们高,同时也比我们蠢。
  不再说成米了,爸都不理解我,还期望他?
  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是不公平的,比如说爸,我提出给他做棺材,是因为李家坪有人卖柏木,我去看过那根柏木,高得像天老爷的拐杖,直得老鹰也要从它身上跌下来,一抱粗细,别说做一副棺材,两副也够了。人家急需钱,索价低,买下来预备上,有什么不好?我可没有歹心,也没像苗青那样,想把棺材放在屋里,保佑儿女升官发财,我只是当这个家已经当惯了,不得不从各方面考虑。将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临时买木料,再诚实的人家,也知道抬价了。人上了年纪,谁说得清楚?按成米的说法,这是自然规律,再伟大再光辉的人,最终也要走上那条路。可爸对我发那么大的火。他总是唠叨:我幺儿子三十岁还没找到女人。这有啥奇怪的呢,我不是三十二岁才找到女人的吗?
  鸡鸭归圈了,连贪玩的兔子,也从黑暗的巷道里回来了,——可小夭还在坡上。一大家人都在屋里,为什么小夭该在坡上?成豆打麻将去了,爸在剁猪草,成米装模作样地在看小说,苗青扑在他肩上,一会儿拧拧他的耳朵,一会儿捶捶他的背。他们倒是亲热,可我的小夭还在坡上!她不应该这么劳累。为这个家劳累,不值。
  

小夭(1)
山下传来成谷的喊声:“小夭!小夭!”
  喊啥呢,我自己知道回家。这块地已经锄完了,本想把寨梁上的那二分荒地打理出来,看来不行了,天已经黑昏了。我以为今晚有月亮,——如果有月亮,不到半夜,我就能把那片荒地打扮得漂漂亮亮,可是没有月亮。好几天没有月亮了。要是山村也像城里,旮旮旯旯都拉上电灯,就能多干一倍的农活。去年我到二姐家去过,晚上她陪我转街,到处亮堂得像太阳忘了下山,肉联厂和建筑工地上的工人,都在热热闹闹地干活,就跟我们白天一样。要是山村也这样就好了。但这是不可能的,成豆说,一万年也不可能。他说得恐怕没错,这里到处是林子,房屋都隐藏在竹木丛中,即使屋子里点上电灯,光线至多照出门外一米,就被黑暗吃掉了。偏偏我们的主要农活不是在家里,而是在坡上,就不得不浪费大量的时间。
  正因为这样,更要抠紧哪。
  有人说,农活都是农人自找的,找它,累死也干不完,不找,就啥也没有。这是自欺欺人。管你找不找它,它是摆在那儿的,就像这山林一样,就像这土地一样,千千万万年都摆在这里,你不去侍弄,它就不给你粮食。从土巴上长大的人,不就是为了跟土巴亲近吗,不就是为了劳动吗。这是没有理由可讲的。我锄这块地的时候,地要了我的汗水,不是累了我,苦了我,而是推着我走上有吃有穿的路。
  隔壁的朱大娘总是问我:“你二姐嫁到北京去了,你却落在这山窝子里,都是一棵枝上发出的芽,差得天悬地远的,想得通?”没有什么想不通的,枝上的芽成实了,东西南北风一吹,种子就四处飞扬,风累了的时候,就要落脚,顺便把它含在口里的种子丢在一个地方,让它重新发芽,重新开花结果。二姐是风累了丢在北京的那粒种子,我是风累了丢在望古楼的那粒种子,就这么回事。朱大娘又说:“小夭,去找你家老二寻个工作嘛,听说在北京的街上一站,就能捡到大钱哩。”北京我去过,我知道北京的街上不仅没有钱,连落叶也很少。
  这么多农活呀,都像饿食的小鸡子一样望着我,我无法脱身。也舍不得脱身。
  说真的,我并不喜欢城市,在那里,即使很有钱,即使有些地位,也显得无足轻重。什么都讲究庞大,连人的数量也讲究庞大,人多得像暴雨前的蚂蚁一个劲地向前爬,爬,爬!千万人之口发出声音,反而没有声音,似乎也没有目标——谁注意他们?稍不留意,就会辗死在一只大皮鞋底下,成为黑红黑红的灰尘,皮鞋的主人清洗鞋子的时候,他们的行迹就彻底消失了。城市里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当然比不上乡间一只蚱蜢的快活,可城里人似乎都不这样想,他们把脱离泥土中的劳动当成优越和幸福。
  对我来说,离开了泥土中的劳动,就连一只蚂蚁也比不上的……而且,这个家呀,尽管大家还在一口锅里吃饭,事实上早就现出裂痕,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走,爸一生的辛苦,我在对河当姑娘时就常听人说起,我作为长媳,必须帮助他;现在成谷心里也不好受,如果我一走,不知道会闹出些什么事端来。更何况朱大娘的眼神让我反感,她劝我去北京的时候,眼皮耷拉下去,只留一线窄窄的目光觑住我,分明是在怂恿我离开这个家。我知道她跟死去的婆妈过不去,据说婆妈活着的时候,她们几乎天天吵架,有时还打架。都是要强的人,谁也不让谁。这村里的女人,从卫老婆婆开始,到朱大娘们这一辈,都很要强,也都很自私,——脊薄的土地逼她们要强,逼她们自私。
  “小夭!小夭!”
  “呃——回来了!”
  喊啥呢,我知道回家的。地里铲出的草,我要抖尽了土,背回去喂牛。又在喊了,又在喊了,喊一声我应一声,未必没听见?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单是怕我累着,肯定是苗青没干活,你为我委屈。苗青身子骨弱,少干一点,也在情理之中。俗话说,长兄当父,长嫂当母,连我也有了偷奸耍滑的心思,活堆到颈项,怕也没人管了。在娘家我是老幺,这边来却当长嫂,说话做事都战战兢兢,生怕出了差池,逗人笑话。从小就没妈的人家,最要谨慎做人,别人说得的话,干得的事,你就有可能说不得,也干不得,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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