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支流--宗族千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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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支流--宗族千古事-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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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鸦片战争那年,教芝的父亲加入乡勇围攻英国人,被来复枪打穿胸膛。他没后悔,惨笑着总结教训:有些祸害是不请自来的,今天不惹,明天也躲藏不过。

  血的教训。教芝的父亲是从家乡韶关到珠江口看热闹的,懵里懵懂地操起梭镖,客死他乡。族谱记载:因与英寇搏斗,于三元里遭戮,殁道光辛丑年四月初十。

  教芝的童年戛然而止,速成了彻底的孤儿,他确定父亲的血管不能修复的时候,忘记了母亲生他那时的血崩。父亲的遗体和遗言送回家乡,尸骨埋葬在土里,遗嘱传送到教芝心中:中举,娶表姐芝兰为妻,回报族人的养育之恩。

  六年后教芝中举了,族人催促教芝去江西求官,顺便到姑母家迎娶芝兰。教芝不忘先去番禺拜见张维屏先生,虽然不是同宗同族,也还是同姓同乡,况且教芝是三元里抗英烈属,所以张维屏先生肯帮忙。教芝赞美先生的高风亮节,当下朗诵《三元里》一诗,“三元里前声如雷,千众万众同时来,因义生愤愤生勇,乡民合力强徒摧。家室田庐须保卫,不待鼓声群作气,妇女齐心亦健儿,犁锄在手皆兵器……”表示那是韶关张家人的必修课,以此砺志,报效国家。年迈的张维屏很高兴,因为曾经是泰和的知县,觉得那地方风水宜人,所以给千里之外的现任知县钱伯薰写了举荐信一封。现在这封信就在钱知县手里。钱知县赶紧退堂,打发刘甲长回去,客气地请教芝到书房喝茶。

  “南山先生嘱咐的事,鄙人尽力去办。”钱知县说,但是如果求县丞以上的官,就须广东的京官具结,吏部备案,查漏补缺,方有可能,总之不复杂但麻烦。教芝说现在还有更急迫的事要做:寻找千烟洲和表姐芝兰。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一夜十八张(3)
“为什么人人都说没有千烟洲?”教芝问,“那么大的村庄会平白无故地消失吗?”

  “上任以后我到过五都几次,”钱知县沉吟道,“印象中确实没有听人说起过那地方。”于是带教芝去查地名志,恰好是钱知县的上一任沈知县修订的。教芝找到了官方记载:千烟洲,明洪武年间刘珍开基,本名黄沙洲,鼎盛期一百余户八百余人,号千烟洲。道光癸卯年暴发霍乱,村民无一幸存,惨不忍睹,因及时封锁,灾难控制在该村范围内。

  八年前的事,难怪钱知县不知道,但民间为什么要隐瞒?而且刘甲长为什么得知有人来寻找竟然采取过激行为?这讳莫如深的背后,到底隐匿了多少不可公开的事情?钱知县表示一定会上心查个究竟,教芝则告辞回五都,他不相信没有人说实话,只是实话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姑父姑母和表姐都悲惨的死去了,教芝不能就父亲遗嘱的第二条尽孝。但教芝隐隐约约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他要找到一把打开谜团的钥匙。教芝仍然投宿到那家客栈,刘老板热情有加,说早就看出教芝不是坏人,刘甲长也过来请吃饭。教芝不计前嫌,问起道光癸卯年间的事,刘甲长憨厚地笑了。

  “这知县老爷钱大人肯定跟你说了,我嘴笨,就高抬贵手别让我出洋相了。”刘甲长说。

  “钱大人根本不知道那年的事。”教芝说。

  “那年?哪年?好象过去一百年了,好象一场噩梦一样,天一定晓得。”刘甲长没来由的声泪俱下,令教芝吃惊。刘老板赶紧叫几个后生搀扶刘甲长回家,向教芝解释说:“他老了,醉了,每次都这样。我也一样。”

  教芝心领神会,“我不会为难他,也不会为难你。”教芝累了,一天走了六十里旱路,搭乘了二十里水路,他把自己灌醉,一觉睡到大天亮。初升的太阳染红了河水,草尖的露水还没有蒸发,打湿了教芝的布鞋,脚背清凉,千烟洲的遗址在阳光下沉默,不远处的路边有一个姑娘在向他挥手。

  姑娘站在一棵荷树下,青翠的荷树枝在晨风里柔缓地摇摆,姑娘的挥手比树枝更柔和,她一身黄绿相间的衣服,似乎随时会淹没在青草、绿树和金谷之间,而让人找不到踪迹。教芝赶紧向她走近,那姑娘成了他现在唯一能指望的人。姑娘等教芝走近到几丈远,转身朝北向的山丘走,教芝若即若离的跟着,沉住气没发话,他知道她会在恰当的时候说话,他打量她的背影。姑娘头发黝黑,长辫齐腰,说明她还没有嫁人,除脖子以上手腕以下暗红外,看不到身体其它部位的肌肤,手拿一把带锯齿的镰刀。地旷人稀之处,农具也可以做自卫武器。

  翻过那座山丘,当地人把那一带叫做毛竹坑,一条洁净的大路分割了两块不同模样的土地,西边是金灿灿的稻田,东边是青黄不接的草地。姑娘回转身来,指着那片草地说:“这里曾经是千烟洲的田。”终于有人承认了千烟洲的存在。教芝流出眼泪来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一、一夜十八张(4)
一路之隔的农田属于不远处那个村庄,姑娘是来帮亲戚家割稻子,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下田之后弯下腰去,几乎融化在金谷里。姑娘一边割稻子一边说话,说话的声音在收割的声音的伴随下发出,好象是谷神从稻草堆里发话一样,述说若干年前某几株稻子的宿命。教芝站在田埂上听。

  “八年前,八百条人命,就一夜之间的事。”姑娘说,尸体都烧成灰了,固陂圩刘家人把残骸和骨头收拢了埋了;房子也烧干净了,一点痕迹都找不到,因为连基角都被人挖了,砖瓦石板用得上;他们的农田也就荒废掉了,因为不祥,没有谁敢要他们的,再说这里人少田多。她最后说到了教芝的姑父姑母和表姐,她认识他们,无一例外都死了。

  没有什么可以挽回,从此后所有的努力只是追忆。在异乡确认了亲戚的死难,教芝只有清淡的惆怅,没有沉痛的哀伤,顶多像是投亲戚不遇,这令他自己吃惊。

  “你好象跟他们并不亲啊。”姑娘似乎看穿了教芝的心事,十几年不走动,八年没音信,断了来往的标志,“看见燕子不来屋檐下搭窝,你就猜它们绕道了。”

  教芝承认。姑父很早就迁居到这里,太远了,教芝平生只来过一次。族人助他读书本来就很艰难,他只能专心学业求个功名。

  “我听他们说你是大举人,”姑娘有些兴奋,近距离接触这么高功名的人,还是平生第一次,“知县老爷都对你很客气。”

  “但对姑母他们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甚至都不能给他们祭坟。”教芝说,“死生有命,这天灾人祸谁能躲得过。但我不明白,既然是瘟疫,跟刘甲长他们又有什么干系,以至于他们要否认事实,当这个村庄从来就不存在呢?”

  “原来官府说是瘟疫?”姑娘问,“你也就信了?”

  “难道不是?”教芝茫然。灾难的原因改变了,带来的是希望还是更加悲惨的祭奠呢。

  “我姨公姨娘他们来了。”姑娘朝村子那头看了看,“你先回吧,吃过晚饭我会回家。我会告诉你一切。”

  教芝心里很感激,却无法高兴,他确信他的表姐死了,就象姑娘割下的稻谷,不管它曾经是多么的光彩和饱满。这漫长的一天里,教芝除了吃饭喝水,就是在千烟洲的故址徘徊,猜想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村庄的湮灭。县志说是霍乱,难道是故意卖个破绽?不管是什么原因,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不能娶表姐为妻,而回忆中表姐长得很美丽,像唐朝仕女图中的人物。

  黄昏后月光把毛竹坑乡间的大路洒成银白色,一个影子终于从村庄向这边移动,不时消失在树影里,逐渐近了,是她,教芝肯定就是她,尽管在脑子里勾勒不出那姑娘的面目,他还是敢肯定就是她。她走到教芝跟前,教芝觉得至少在月光下她还是很标致的,她停下来,喘了几口气。

  “你怎么在这里等?等了很久吗?”姑娘问。

  “心里头我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教芝说,“如果需要,我可以等到明天。”

  “我有点紧张,张公子。”姑娘坦白地说,她是固陂圩刘家人,叫秀姑。“如果别人知道我在做什么,唾沫都会淹死我。”

  “委屈你了,秀姑。”教芝说,想使她放松,其实自己都很紧张,毕竟第一次跟姑娘约会,“很感激你信任我,姑娘夜行,两手空空也不怕,白天都还带刀呢。”

  “不是刀,是镰。”秀姑说大路上难免被人看见,该到一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去。教芝就带她走到千烟洲,身临其境,讲述八年前的灾难。过程中秀姑有些犹豫,但教芝说服了她,不要说晚上,就算是白天,也没有谁会去千烟洲。秀姑说出她知道的,那年她才十二岁,“祸乱,是兵祸,是战乱。”

  教芝整理秀姑的叙述,大致是这样的:千烟洲都是刘姓,但与固陂圩刘家并不同宗,人丁兴旺,全村尚武,大刀长矛鸟铳几乎家家都有,少数大户人家横行乡里,光天化日之下还敢明火执仗拦路打劫,过往商客都要交过路费,连附近村庄的娶亲队伍都曾经遭到洗劫,新人还被强留过夜,方圆十几里的人无不恨之入骨。县衙接到控告,派人微服私访,马匹和长衫被抢,狼狈逃回,一切指控都被证实,另外还查明该村有白莲教教徒。因为涉嫌邪教谋反,知县上报知府,知府震怒,派驻扎在三十里外百记卡的官兵将千烟洲围困,全村抄斩。

  “但很多人是冤枉的!”秀姑说,她做过教芝姑母家两年的丫鬟,她认为教芝的姑父姑母是好人,是被坏人连累死了;教芝的表姐更是好人,她以前经常跟秀姑说起教芝,“小姐对我那么好,我却救不了她,也帮不了你。”

  教芝握住秀姑的手,她的手厚实温润,传递了她的勤劳善良和青春,以及在鬼魂集合地的恐惧。

  “我身上还有吃的。”教芝说,秀姑用沉默等待教芝的真实意图,六神无主地看教芝掏出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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