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压在榕树下就座,等摄影师咔嚓再来一张。
老诗人被M局长鼓励,无可奈何,只得抹抹嘴巴即兴赋诗一首:
平生有幸逢盛会,
语言学家来开会。
二百三十八男女,
都到海滨来开会。
写毕,老朋友都说好诗好诗,上前握手祝贺。M局长也极懂诗,抢上前去抓住那只瘦手努力一握,久久不放。
会议的伙食当然也基本上保证了科研的需要。虽说按市府规定只能四菜一汤,但往往是一碟三样一菜变三菜,还是丰富多彩。精米精面不易消化,一身营养陡增的皮肉有微微发热的感觉,似乎难以包容体内正在积累和膨胀的惬意舒适。为了防止胃口减弱和增肥,大家都增加了饭后的散步运动。另一措施经有长期会议经验的人介绍,就是大量喝茶。因此每逢会议间休息,突起的喧哗声中大家挤出门,脚跟脚排队进入厕所,一片嚓嚓声尿池里的槽道阻塞黄潮猛涨怎么也流不赢,而且人人动作敏捷匆匆扣好裤子又去开会。
M局长也喝茶太多,常常感到内急,但这一天遇到小小的不幸。他去了两个公共厕所,发现那里都太拥挤,便去小卖部旁边的另一单座厕所。不料刚到门前,巧遇莅临大会指导的那位老诗人兼老学者。
M局长愣了一下,赶忙退让到一边去,说你先请你先请。
对方也满面春风,说你先请你先请。
局长说:你不要客气,彼此彼此。 。 想看书来
暂行条例(16)
对方说:彼此彼此,你不要客气。
局长说:谁先进都一样都一样。
对方说:谁先进都一样都一样。
两人相持了约十来分钟。最后当然还是老诗人客气不如从命,接受了局长对科学的敬意。但他不愧为语言专家,进门时还开了一句玩笑,说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哈哈哈哈。
局长在门外等了良久,见门一直没有松动,只听见门内偶有断断续续的哼哼声,只好回头去找大厕所。不料他刚返回大厅,就被很多面孔团团围住。
首先发话的是一张黄脸,戴着鸭舌帽,嘴角咬得铁紧铁紧起了个肉疙瘩。他不记得已给过了M局长一张名片,现在又递过来一张,然后冷冷地质问:请问局长,这到底是学术团体还是行政机关?为什么把那么多科长也塞进理事会?
M说:这个这个……
对方又说:我参加了二三十个学会,决不会在乎在这里当一个什么理事。问题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可悲的官学不分……
他还没说完,就被一只手扒开去了。一位大白脸取而代之地凑过来,首先冲着局长不由分说地一笑,然后指着手中一页理事会名单问:请问M局长,这是个全市性的学会,到底算什么级别?
局长斩钉截铁:局级,当然是相当局级!
对方显得有了信心:那么作为领导机构的理事会,其成员是否都相当于局级干部?至少也是副局级吧?
M觉得不太好回答了:唔唔,个人级别嘛,当然……这件事我们……还得与上级人事部门协商……
对方恳求:如果有了最后的结果,希望你们一定要下个文件,明确规定一下,免得下面含含糊糊。你要知道,眼下不尊重知识与人才的情况还十分严重。
这时,远处又嚷嚷起来。一个大胖子在那边不顾N的劝说,手舞足蹈,冲向这边。M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早被那大胖子缠过多回。那大胖子不过是要来发点理事脾气,说当选名单中他的名字被错印了一个字,非更正重印不可。否则他就要以一个大学教授的身份提出强烈抗议。
M局长趁大家都去看热闹,偷偷溜走。但他刚要进厕所门,又被另一伙迎面拦住。那是几位大嫂,业余语监员。她们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谁也不肯出头说。你推我,我推你,有一位把另一位狠狠揪了一把,于是都嘻嘻哈哈大笑退了好几步,弄得M局长有点尴尬,不知自己是该追逼上去还是该守在原地。终于,她们忍住笑。其中一位红着脸进言:局长哎,有个事要问一下,我们……有那个没有呵……那个呵。
什么那个?
局长不理解。她们急了,由刚才的不说变成了眼下的都抢着说:就是文凭呀。这次培训班学习的文凭呀。听说,有些文化人赚大钱,他们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张文凭吗?我们这次出来学习半个月,总得给我们一个什么吧?
见局长没有表态,她们说得更七嘴八舌了。有的说街道工作最难搞了,你们说话一张嘴,我们办事跑断腿。有的说我这次连毛衣都没打,学得脑袋都大,理应得到犒劳才对。还有的说住宾馆谁稀罕?这次来参加学习,耽误了好多正事,我家里那个死鬼平时连饭也煮不好的……不知道什么事好笑,她们又你戳我,我揪你,又爆出一阵野野的大笑。
M局长已经脸色发白,见她们笑,只得赔笑一下;见她们说,只得继续聆听下去。他拿出当局长二十多年的全部技巧来对付各方人士,又是拍肩又是拉手又是整理对方的衣领,还问伙食如何,问苹果吃了没有,问旅游照片是否拍得成功,或是突然严肃地指出:你的发言太精彩了一定要上简报;或是微笑着抵赖:我也坚决反对唯文凭论,但国家的用人政策如此我有什么办法?最后,他还表示这次会议很有收获,这样的会一定要多开,而且欢迎诸位以后常来语管局做客,要是门卫不让你们进,你们就打电话直接找我,这没有问题……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特别和蔼可亲,好像他多年来总是习惯于同老农在田头话家常,或者对清洁工人问寒问暖。
暂行条例(17)
整整一天就是这样过去了。他好容易逃脱纠缠,才记起自己的生理任务。但一踏上那湿漉漉并印了很多黑花脚印的瓷砖地,他觉得氨气太刺激简直熏得眼皮都睁不开,又感到头晕耳鸣,恶心欲吐,怎么也没法小便。
大会医疗室对他给予了诊断。大夫说他可能是憋尿太久,已造成了尿道中毒感染。
局长只得提早离会。
六
M局长在疗养院待了一个月,体重有所增加,病情有所缓解,还用铅笔在文件上画了好些圈圈点点杠杠,并初步学会了打网球和听交响乐。牌技也大有提高,他能一边谈形势确实大好一边把对手的底分稳稳地抠过来。
但他觉得住在这里并不特别舒服。比方说他爱好清淡甜食,受不了辣椒,向餐厅管理员提过好几次。每次对方都点头表示明白,可一到开餐时,送来的又是红炸炸的辣椒。那电风扇也很怪,你开四挡它就是一挡,你开一挡它就是四挡。他叫院里派人来修一下。果真来了一个电工,捣腾一番,但他走后那电扇索性不转了,端庄而安详。
同房的一个矮老头也令M不满。那老头一到晚上就怪声怪气打呼噜,打法十分不标准,好像带了点方言味道。他白天总在枕头边清理和收拣着什么,或在屋角的煤油炉边一个劲吹烟,拿两大瓣屁股冲着M。M回忆起来,好像整整半个月没见过那老头的脸了——莫非是个没有脸的人?
他决定出院回家。这天他叫来小车,一路进城,发现两旁的高楼越来越多,黄的白的红的蓝的,灿烂得不像是真的,倒像一些儿童的积木。树木的叶子绿得鲜亮,显得很厚很硬,在阳光下熠熠闪亮,也不像是真的而像是蜡制品。一排排商业广告在车窗外闪过,上面的画都十分现代派,人被画成几何体,画成剥了皮的青蛙。有一个大大的女人头像正盯着行人,眼圈描得太粗黑,使人想起了熊猫。这熊猫正高举一只皮靴。
他发现街市上几乎没有天蓝色大盖帽——真是真是,这些执法者都到哪里去了?如何都不坚守岗位?
他暗生疑心,想了想,骂出一句粗话,想考验一下语监工作的效率。
不出所料,不管他怎样骂,哪怕骂到了祖宗八代,也没有什么动静。后窗里一直没有出现语监署的警车,亦无哇哇哇的警报声。
太涣散了,太涣散啦!他红了脸。要你们文明执法,不是要你们放纵不管么,怎么工作上总是跑极端?
小司机似乎没听懂,愣了一下,良久才轻轻哦了一声,笑着说:局长,你老人家的用语也该换换了。什么是“涣散”呵?现在都叫“活泼”。
M局长堕入了云里雾里:谁规定的?
没有谁规定,但大家都这么说。
涣散是涣散,活泼是活泼,两个意思完全不一样么。我是吃语言学这碗饭的,连这个都不知道?
局长,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们都笑我二百五。
司机解释了好一阵,才让局长得知:他住院的这一段时间里,语管工作又大大深入了一步。大概是根据专家建议,用美好语言促进人际关系良性化,因此各种刺激性的词语都受到限制。比方在大学里,想指斥某学生读书不踏实,人们只能高深莫测地笑一笑,然后说:“他嘛,聪明还是很聪明的。”要是某教授的口碑是“书读得不错”,那无异于承认他的才情广受怀疑,在大家眼里不过是冬烘学究呆头呆脑毫无创见。在机关里也是一样,你不宜说某某人刚愎自用,而只能说他“魄力还是很大的”。你也不宜说某人四面溜光和光同尘,只能说:“他嘛,当然啰,怎么说呢?对人缘关系非常注意。”你更不能说某某首长不通业务尸位素餐,充其量也只能说:“他很努力也很忙碌,有他的特点和长处,不过要是让他换个地方干干,肯定更能施展他的领导才干嘿嘿哈哈请问你的看法是……”不用说,这种语言的革新,确实使很多单位增添了祥和太平的气象。根据这些成效,据说有关方面又建议,今后应从严检查一切出版物,从严修订词典,将一切贬义词统统铲除。这件事已在报上展开了热烈和广泛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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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话,让M觉得胜读十年书。这时光线一暗,小车嘎的一声停住了。
M问:为什么不走了?
司机也不吭声,钻出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