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遭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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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遭遇皇帝-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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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沉溺缧绁”的“刑余之人”,“身残处秽”于“槛井之中”,他还忍不住要在一片片竹简上,继续爬格子的游戏。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很难说得通的性格,干什么?干什么?已经把你挤到一个彻底绝望的死角里了,你还写个什么劲呢?不,不论这游戏多么危险,哪怕妻离子散,坐牢杀头,也仍是九死而无一悔地写下去。
  司马迁这样鼓励自己:“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正是这一股中国文化传统赖以不坠的精神力量,这个刑余之徒,哪怕羞辱到极点,苦楚到极点,也没放下手中的笔,矢志不移地记史,最终还是坚持完成了他的这部不朽之作《史记》。
  这固然是从古至今爬格子的作者,令人感佩的光辉之处,可是,当我试着描绘司马迁在牢房里,忍住创痛,和比创痛还要锥心剌骨的耻辱,在孤灯下,在竹简上,孜孜不息,锲而不舍,埋首著作的情景,就难以解释这些古代的,也包括后世的,许许多多正直的知识分子,那种究竟为什么想不开的愚执?
  

危险的游戏(3)
也许他生于这块土地,长于这块土地,中国文人的脐带,终究是连结着这块灾难深重的土地上的。他们的责任,他们的担承,他们的不胜唏嘘,慷慨当歌的抒怀,他们的壮志未酬,英雄扼腕的悲情,他们的国是日非,江河直下的哀惜,也在不断撞击着我们的心灵。同时,他们的呐喊,他们的呼吁,正直的人想做成一件事之难,而小人想搞坏一件事之易,中国文人在爱之迷茫,生之艰难,居之不易,行之趑趄的途程中,智者被愚者统治,弱者被强者草菅,焚坑的恶焰不息,文字的罗网密织……。
  这所有一切令我们不胜唏嘘的生存状态,也割断不了这些爬格子的人(骨头软者除外),与这个民族,这个国家,以及父老乡亲的紧密联系。只要他提起笔,无论毛笔,自来水笔,圆珠笔,还是电脑,在这个永远解不开的情结冲动下,他就是这支前仆后继的长长队伍中的一员,他也就只能沿续这样一个文化传统精神,去爬他的格子。
  其实,这也不光是中国,世界上哪个民族的作者,不是这样笔耕的呢?文学也好,历史也好,哪一页不是爬格子的人,一笔一划的书写积累起来的呢?
  鲁迅先生在《华盖集·忽然想到四》里说过:“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正是这样,我们对这位写出“无韵之离骚”的司马迁,由不得生出无尽的敬意。
  

大江东去(1)
几年前,一位老作家去世,随后发表了按他要求死后才公开的访谈录。这位既自负,又自恋,既目空一切,又愤恨不平的老作家,因为未能达到他所期求的,受人尊崇的文学史高度,而口出狂言。
  其实,文学这东西,没有永远开不败的花朵,花开花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悲哀的是我们很多文学人,总看着自己那块停摆的手表,总觉得自己青春还在,总认为自己东方不败,这才做出贻人笑柄的失态举止。
  文学,是属于年青人的。这一点清醒,恐怕是吃文学这碗饭者的,最起码的认知了。
  苏东坡谪放湖北黄州任上,游赤壁,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与前、后《赤壁赋》,大大地宣泄了一番,感慨了一通。仅这“大江东去”四字,便足以将他心胸中的全部郁闷,统统扔进长江,付诸东流。
  一个文人,在得意的时候,很难写出深刻的觉悟,只是到了不那么得意的时候,便对天高地厚,世事深浅,人际浮沉,逝水斯夫,有了多多少少的思考。苏轼在开封的大牢里,关了一百零三天,以差点掉了脑袋的代价,才得来的这些悟解,自然非同凡响。
  苏轼出名早,成名快,但命运不济,流年不利,第一,官场的倾轧,弄得他很狼狈,第二,文字的灾难,弄得他很倒霉。出狱以后,发配黄州,虽然更失落,更扫兴,与一抹到底也差不多。不过,离京城远远的,看不到那些倒胃口的嘴脸,碰不着那些防不胜防的小人,倒也获得另样的清静。
  人是要学会算账的,得和失,不能只打一面算盘,苏轼觉得划得来,虽身处逆境,倒也活得开心。于是,“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兴致一来,约了友朋,泛舟江上,作赤壁之游。
  这一游,他写出来的一赋一诗,如同唐人崔灏写黄鹤楼,吓得李白不敢动笔那样,苏轼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首不足百字的《赤壁怀古》,把赤壁写透了,写尽了,竟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千古绝唱,从此以后,没有人敢在赤壁这块地方舞文弄墨。
  这就是大师的厉害之处了。
  凡大师,写出来的东西,第一,必是空前的,第二,必是绝后的,无此,也当不得这个众望所归的称号。所以,严格讲,既空前,又绝后,还要众望所归,当下中国,大概很难找出一位像样的真正大师。那些被人称为的“大师”,或者自己认为的“大师”,都得加上引号,以示存疑。因为他们既写不出空前,更达不到绝后,不是重复自己,就是重复他人,不过是跟在人家后边爬行的文学虫子罢了。
  不幸的是,如今这类爬虫式的“大师”,繁殖得特别猖獗,又找不到杀虫剂来扑灭,着实有点伤脑筋咧!
  公元1082年(元丰五年)的七月间,苏轼出游的那天夜晚,长江表现出一派温柔。“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他在江心中,见“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那一江秋水的诗情画意,令这位游客的心结,得以解脱,得以放开,遂扣舟问水,吟哦唱叹,上下数千年,左右数万里,无边无际,漫想开去。“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登高望远,抚今追昔,“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的神来之笔,便从胸臆间涌上来。清人赵翼在《瓯北诗话》评苏轼文章,说他“随物赋形,信笔挥洒,不拘一格,故虽澜翻不穷,而不见有矜心作意之处。”这几句再平实不过的词语,简直是大白话,竟数百年传唱不衰。
  在中国,凡识得几个字,念过几首诗的读书人,两篇《赤壁赋》未必背得出来,这首《念奴娇·赤壁怀古》,无不烂熟于心,张嘴就来。从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引用明人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流水,浪花淘尽英雄”,到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说明苏东坡的这首词在中国人的心中,影响之大之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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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2)
不过,背得这首诗,与懂得这首诗,是两回事。背,容易,懂,就不那么容易,而悟,就更不容易了。正因为不懂,不悟,所以,称得上风流人物者,未必就能领会朝代更迭,世事变迁的规律之必然;称不上风流人物者,也未必能接受新陈代谢,生生不已的进化之必然。尽管以上诸辈,口头上也会振振有词,“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但实际上,他们是把自己划在“浪淘尽”以外,属于身上挂有腰牌,不在“大江东去”之列,属于有资格发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式议论的特别人物。
  生活中的许多麻烦,许多烦恼,许多恩怨,许多是非,都由这些不肯走下舞台的人物而来。在文坛上,这些不肯、不甘、不愿“浪淘尽”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似乎特别茂盛,因而闹出来的笑话,也就格外发达。
  其实,为大家所熟稔的,清人赵翼的那首《论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就是为这帮先生女士们写的。在历史长河中,一代人的渐渐老去,一代人的后来居上,是再正常不过,而且也阻挡不住的现象。什么叫“各领”?就是不能“独领”或者“永领”的意思,也是要让那些自已觉得“浪淘”不“尽”的风流人物,明白这种必然,承认这种必然。
  赵翼活了八十多岁,几乎经历了乾隆朝的大部岁月,是位经得太多,见得太多的老爷子。而老爷子和老爷子碰在一起,这“浪淘尽”和“浪淘”不“尽”的话题,是会磨得大家耳朵生茧的。所以,赵翼才有这种深刻的体验吧?
  我在猜想,他是不是讽喻和他活得一样长久的,活得令人讨厌的,那位经常弄一堆小女子围在身边的诗坛领袖袁枚呢?还是别有所指?据说,蒋士铨在《临川梦》的定场诗里,那句“翩然一支去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就是讽刺袁枚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反正,乾隆朝的风流人物够多的,风流人物不想“浪淘尽”而折腾,而挣扎,而死乞白赖,而上窜下跳者,肯定为数不少。
  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地区,风流人物过剩,绝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犹如公鸡多了,定要掐架,蜜蜂多了,花要遭殃,流浪狗多了,恐水症就会发生,是同样的道理。
  赵瓯北先生的这个“各领”,意思不言自明,老人家您曾经风光过,曾经风头过,此刻,就应该把舞台让出来,轮到比您年青的那些后生们,跟头把式地表演了。至于他们身手如何,功底如何,有没有看家绝活?能不能镇住场子?说到底,与您没有什么关系,基本上不干您什么事,您还台上台下指手划脚评头论足搔首弄姿个什么劲呢?
  因此,懂得大江东去的这个必然,十分十分地重要。
  但是,中国文人,哪怕是很不成气候的,或者曾经成过气候现在已过了气的,或者尚未完全过气但怎么折腾也难成气候的,或者根本谈不上气,形同僵尸,成了木乃伊的,通常不大认同这种必然。这种不肯收手的文坛眷恋症,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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