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暴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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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暴风雪-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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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若有所失地走到政委孙国泰面前,第一次用真正恳切的语调说:“孙国泰同志,我……请求你……以一个共产党员的……”他无法用语言明确地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政委孙国泰伸出一只手,    象是要把对方轻轻推开去。他用这样的手势告诉对方,他完全理解了对方的话。请求他站出来扭转眼前的局面,对方要说的无非就是这句话。请求?他感到这个词对他带有一种侮辱性,尽管他相信对方是恳切的。难道不用这样的词,他会袖手旁观,幸灾乐祸么?那他还算是妇个老共产党员么?不,连一个北大荒人都算不上了!至于能否扭转这种局面,怎样扭转,他并无把握,更缺少自信。不错,在知识青年当中,他深知自己有着比团长马崇汉牢固的根基。十年来,他的足迹遍布全团二十几个连队。他熟悉他们,爱护他们,关心他们,甚至,还很有些同情他们。他骂过他们,也挨过他们的骂。池的耳膜曾被他们的牢骚怪话儿度磨起茧子,他也时时将自己胸中的郁闷烦愁借机朝他们发泄过。这种正常而又畸形的沟通,在他和他们之间架起了理解和谅解的桥梁。可是今天夜晚……
    他犹豫片刻,稳步走出了会议室,目光深沉地望着知识青年们,良久,终于开口说出三个字:“孩子们……”
    他是情不自禁地说出这三个字的。
    没有用“知识青年们”,没有用“同志们”或“兵团战士们”这样的称谓,而对他们说:“孩子们……”使他们被深深地感动了。他们极安静地望着老政委。
    “孩子们,”老政委说:“你们,在北大荒度过了整整十年,你们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北大荒人。我,以一个老北大荒人的资格对你们说,我感谢你们,因为,你们将你们的青春贡献给了北大荒!……”停了一刻,他接着说:“如果来得及,我要为你们开隆重的欢送会,欢送你们……离开北大荒……你们相信我的话么?”
    经久的鸦雀无声之后,有人大声说:“政委,我们相信你,但我们不相信团党委!” 
    “对,我们不相信!” 
    “我们相信你又有什么用?” 
    …………
    老政委被震撼了!相信一个共产党员,但不相信党的一级组织!这是多么可悲的现实,这是怎样的错误啊:
    他略加思索,转身走入会议室内,对团长马崇汉和各连的连长指导员们说:“我要求给我代表团党委的权利!” 
    连长指导员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马崇汉身上。
    马崇汉的腮帮子抽动了一下,用记录速度的缓慢语调说:“一切都听政委的……”
    老政委第二次走出会议室,对知识青年们大声说:“现在,我代表团党委宣布,为了尽快办理每一个人的返城手续,各连队选派两名代表,组成一个临时小组,我任组长……”
    这时,暴风雪开始从荒原上向团部区域猛烈袭击了……

    五

    象台风在海洋上掀起狂涛巨浪一般,荒原上的暴风雪的来势是惊心动魄的。人们最先只能听到它可怕的喘息,从荒原黑暗的遥远处传来。那不是吼声,是尖利的呼啸,类似疯女人发出的嘶喊。在惨淡的月光下,潮头般的雪的高墙,从荒原上疾速地推移过来,碾压过来。狂风象一双无形的巨手,将厚厚的雪被粗暴地从荒原上掀了起来,搓成雪粉,扬撒到空中。仿佛有千万把扫帚,在天地间狂挥乱舞。大地上的树木,在暴风雪迫近之前,就都预先妥协地尽量弯下了腰。不甘妥协的,便被暴风雪的无形巨手折断。暴风雪无情地嘲弄着人们对大地母亲的崇拜,而大地,则在暴风雪的淫威之下,变得那么乖驯,那么怯懦……
    八百余名知识青年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震慑住了。许多人从连队匆匆出发,穿戴得并不暖和。一路上,差不多已经冻透了。而现在,暴风雪的无形的触手只从他们身上一抚而过,就带走了他们身体内的最后一丁点热量。火把,顿时熄灭了半数。人群骚乱起来。
    “别让火把都灭了啊!” 
    “快将没灭的火把扔到一起!” 
    “点火堆!” 
    …………
    几条具有号召力的粗犷嗓门疾呼大喊。
    火把,一支,两支,三支……纷纷投聚到一起。
    篝火,一堆,两堆,三堆,……熊熊燃烧起来了。
    有人不知从哪儿拎来一桶柴油,浇在火堆上。光焰升腾着,窜跃着,在暴风雪中“垂死”挣扎着。
    人群分散开,围向十儿堆篝火旁。
    一阵折裂声,一棵大树噗嗵倒下。又一棵,又一棵……有人在锯团部大道两旁的杨树——也许就是他们当年亲手栽下的杨树。
    劈砍声。砰……砰……澎……听声音,不象是用的利斧,而象是用的大锤。也许根本不是大锤,而是别的什么铁器。一节节树骸连带枝杈被拖向火堆。
    篝火旺烈起来。
    小瓦匠见大家围在火堆旁,一个个也还是寒冷得瑟瑟发抖,忽然说:“跳舞吧!” 
    “跳舞?哪有这份闲情逸致!”
    “大家跳吧!跳什么舞都行,比如,‘忠字舞’……”小瓦匠在火堆旁跳起了“忠字舞”。跳得极其认真,象是在台上“献忠心”。
    也许是受到他的蛊惑,也许是由于抵抗不住寒冷了,大家先后跟着小瓦匠跳起舞来。起先跳的还算是“忠字舞”,后来跳的便什么舞都谈不上了。
    围在其它火堆旁的人们,也跳起来。
    所有火堆旁的人们,都跳起来。
    在这个暴风雪夜,在严寒和篝火的环形夹缝之间,动作古怪地跳动着八百余名被冻得半僵的躯体。生产建设兵团团部笼罩着一种中世纪非洲土人部落的野蛮、原始而神秘的气氛。
    “他妈的!这些代表们,怎么还没研究出个结果来?”有人开始咒骂。
    “关系到八百余名知识青年命运的大事,总得给他们点时间啊!跳吧!不要停下来……”小瓦匠象一个消防队员,谁刚刚冒出点怒火,他就立刻说一句息事宁人的话。
    哐……哗啦!
    是玻璃破碎的脆响。
    接着,是一阵门窗的木框被劈砍的声音。
    “听!……”小瓦匠停止了“跳舞”。
大家都伫立住了。
    又是一阵玻璃破碎的脆响。
    “有人在砸机关食堂的门框和窗框。”一个男知青判断地说。
    “准是为了往火堆里烧!”一个女青年说,“这也太过分了!”
    “我们去看看!”小瓦匠朝机关食堂跑去。
    “这是什么时候,还管闲事!”一个小伙子嘟浓了一句,却第一个跟在小瓦匠身后,也朝机关食堂跑去。
    “他俩别吃亏啊!”到底是一个连队的,有人担心了。
    “男的都去,女的留下,继续跳你们的舞吧!”
    于是工程连的男知青们,都离开火堆,朝机关食堂跑去。
    机关食堂的门被撬开了。知识青年们在食堂里翻找吃的东西。有人掀开蒸笼,叫起来:“包子!”大家同时围了上去。几十双手在黑暗中抢夺着。
    “生的!” 
    “呸!呸!呸!……”
    “点火!蒸熟它!” 
    “别费那事,连蒸笼一块儿抬到火堆去,吃烤包子!” 
    “好主意!抬!”
    几个人将蒸笼抬出了食堂。
    “咸菜要不要?” 
    “要!凡是能吃的,都要!” 
    于是有人捧起咸菜坛子往外走,被门坎绊倒,坛子掉在地上,碎了。咸菜疙瘩滚了一地。
    后来的几个人,什么吃的都没翻找到,狠狠地骂:“这伙自私的强盗,扫荡了个一干二净!” 
    “嘿!发面缸里还有发的面!” 
    “有发面也不错,火堆上烤酸面包吃!” 
    他们把发面团也用衣襟兜走了。
    小瓦匠跑到食堂,果然看见有几个人在砸食堂的门窗。
    小瓦匠跑到他们跟前,大喊一声:“住手!” 
    他们中的一个,身材高大魁梧,半截黑塔似的,不屑地扫了小瓦匠一眼,高高举起手中的大斧,继续劈砍窗框。
    “你们这是搞破坏!土匪!”小瓦匠扑了过去。
    对方一拳,就将他打得倒退数步,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小瓦匠呼地跳起,骂道:“你奶奶的!这机关食堂是我们工程连一砖一瓦盖起来的,老子今天就是不许你们破坏!”他被激怒了,又毫不畏惧地朝对方扑了过去。
    他胸前又挨了狠狠一拳,又跌倒了。
    “这小子找不自在,揍他!”他们团团围住了他。
    工程连的男知青们赶到,一见小瓦匠果然吃亏了,纷纷动起手来。
    正打得难解难分,老政委孙国泰走到了这里,喝止住了他们。
    两伙知识青年虽然不再厮打,却虎视耽耽。老政委横身在他们之间,厉声问:“怎么回事?” 
    小瓦匠一指机关食堂的窗子,狠狠地说:“你问他们。”
    老政委这才发现被砸毁的门窗,心中立刻明白了,问那几个破坏者:“你们是哪个连队的?” 
    “我们,我们……”为首那个彪悍魁梧的,嘴里讷讷着,一转身想跑。
    其余的几个也想跟着跑。
    “都给我站住!”老政委猛喝一声。
    都乖乖地站定了。
    “说!哪个连队的?” 
    “木柴加工厂的。”声音低得勉强能听见。
    老政委从地上捡起一节被砸散的窗框木,盯着为首的那个破坏者,问:“要投进火堆?” 
    对方畏怯地点了一下头。
    “这不是你们木材加工厂做的么?” 
    “是……”
    “亲手破坏自己的劳动成果?要离开北大荒了,就一点值得北大荒人怀念的都不留下?”
    “……”
    “我本有权将你们一个个当作破坏分子逮起来……可是,我不想这样做。拿去吧,烧吧,烧你们自己的劳动成果吧!当它燃烧的时候,你们好好想想你们的行为吧……”
    “……”
    “拿去,拿去烧吧!今天夜晚别让我再看见你们可耻的几个,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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