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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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罂-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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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姐姐,他朝他们看过去,哥哥眼睛红红的,姐姐用力咬着嘴唇,泪滴坠在眼睑左摇右晃,终于悬了空,大颗大颗摔在地上。他忽然心一揪,没办法面对这样的哥哥姐姐。他从外公和母亲中间跨出来,走到哥哥姐姐中间,就像小时候一样。哥哥姐姐领他出去玩,守护他。外公和母亲一脸茫然,姐姐抬起头望着他,泪水终于在脸上着了陆,他却对她淡淡一笑拉起哥哥姐姐的手,抬起头向前走着。哥哥姐姐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欧阳念儿靠在父亲怀里泣不成声,却又看着那三个孩子笑了。人们看着他兴奋地走着哥哥姐姐中间,哭了又笑了。

  休息之后,他们带他去他来到人世的地方,三个孩子在同一家医院同一个产床上出生。他们打开门,哥哥姐姐陪他一起走进去,三个人在里面徘徊了好久,好像在找当时自己的哭声一样。他突然跳坐到产床上,

  “你们也来啊”

  他笑着,仿佛当年那个小孩子回来了一样,也许他出生的地方能给他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他复原出生后所有的伤口,把他还原成那个快乐的天使。三个都长大了的孩子一同坐在产床上,晃着腿,就像当年荡着秋千一样。这个产床混合着姐弟三人共同的血,让他们温暖一生。欧阳念儿看着他们,眼前出现当初他们婴儿时的模样,他们每一个从产床上被抱起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模样,要是能回到那是多好,她就可以重新选择,她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她就不用心如刀绞十四年,儿子现在就在眼前,那样灿烂地笑着,如同新生的婴儿一样。也许只有失去过才会懂得珍惜。

  他们带他去当时读过的幼儿园,幼儿园还在使用。孩子们跑着跳着。他坐在秋千上当过他的十四年,用滑梯完成了一个十四年的轮回,还有那个小床他一觉睡了十四年。现在的他只能用手推着秋千是上的小孩让他飞得更高,现在的他只能把小孩子抱到滑梯上让他快些轮回,现在的他只能靠着小床叫醒贪睡的孩子,别让他梦得太久和自己一样。曾经的笑脸那样耀眼,在他们眼前跳动,那才是他们的孩子。他看得出神,呆在那。

  “震锋哥哥,我每天都在你睡过的地方,还梦到你冲我笑呢,你笑一个给我看看,我想知道真的你和梦里的哪一个笑得更好看”

  一个小女孩扯着他的手,让他不忍拒绝,他蹲下来,与那孩子四目相对,小女孩以为自己犯了错似的向后退了一步,放开他的手,怯生生地望着他。

  “你要我笑,你给我什么呢,震锋哥哥可不是随便会笑的”

  他重新拉回孩子的手,瞪大眼睛向孩子挑衅,孩子也瞪大眼睛,

  “我有青苹果,我给你吃苹果吧,我知道你喜欢吃青苹果”

  他在孩子手心拍了一下,

  “成交,我要个大的”

  他眼睛弯成月牙,伸手抱住了小女孩,孩子跳着拿了一个大大的青苹果塞到他手里。他还有一个要求,小女孩亲了他大大的酒窝,他才满意地抱着苹果走开了。青青的,也甜甜的。

  明天最后一站,是欧阳念儿十四年都不敢涉足的禁地。她没有资格去。那是小锋前生的最后归宿。在台北城郊的那个小小的坟,当初欧阳神为了掩人耳目将外孙还活在这个世上的一切疑惑都葬在那个小小的坟里,现在他希望由外孙亲自撕下那照片,那座小小的坟从此就不存在了。

  欧阳神在埋葬了外孙之后便举家搬出了原来的房子,在台北的另一端“穴居”,今晚他们带他回到那个他们都久违的家。十四年了,它和小锋一样孤单地伫立在他们的世界之外。黑的夜,它和自己讲话,白的昼,自己给自己温暖。一天一天尘埃独自落定,打不开门,推不开窗,没有风吹,没有草动。高高的墙,阻断了曾经的欢歌笑语,一把大锁,扣住了所有伤悲。庭院里杂草疯长,被雨痕割得支离破碎的玻璃窗里,棕红色的盘旋楼梯,还在那一级一级彼此厮守着,曾经把整个别墅都照得通亮的巨大欧式吊灯,也一声不吭地守着黯然,瞧不见一丝光线。唯一坦然的只有那深红的大绒窗帘,死死地垂在地面,卷着日升日落,连梦都省略。一切都哭不出声。

  他们终于解下那把大锁,走过那片杂草。他站在门口抬不起腿,小时候他跳起来都够不到的门把手终于落在自己手下,他却没有了儿时那份跳跃的力量。他抬起头。望眼前这座高高的旧旧的建筑,像一个巨大的坟墓,罩住他十四年,杂草斑斓,夕阳灿烂,他,笑容满面,再赴死约。同样不曾选择。

  他还是走了进去,抹去儿时留在墙上的指纹,那吊灯终于亮了,记忆中那样不可一世的明亮被十几年冷落之后也变得颓然,映在他脸上更加羞涩,连它都知道那个孩子长大了。踩过一级级儿时爬过的楼梯,心里居然担心此刻的自己会不会沉重的让它断裂。他和它都没有准备好彼此的改变,改变了的彼此。

  他站在窗前,忽然有一种想引一把夕阳的火烧光眼前的杂草的冲动,它们怎么可以在他不在时长得如此茂盛葱茏,霸占了本应属于他的阳光雨露。他恨得牙痒痒。

  他们拉他继续走,仿佛十四年前的一家人一样在整幢房子里标志着他们的完整。陌生,因为十四年未见,熟悉,因为十四年未忘。他三岁时的笑泪和纯真都还在这里,无法消融,无法扩散。

  他们没有把他留在当年的房间里,那床太小,容不下十四年的茁壮。欧阳念儿在三个儿女额头上分别一吻,又一个共同的微笑,一切都和当年一样,哥哥姐姐都哭了,他却突然一个冷战。他已经分不清去自己是否真的离开过。当他想起沈静娴和井上纯子的脸确定了他和他们确实分开过,再抬头看他们,鬼魅一般,还是自己成了鬼。他就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们离开,关门,欧阳念儿手指上的硕大婚戒成了门缝里的唯一亮光。

  他不知道他们都消失到哪里去了,一晃一晃的,空气中仿佛有蛰伏十四年的孢子,如今都复活了,夹杂着当年的种种,从四面八方朝他进攻,袭击着他堆砌了十四年的冷漠和惨淡。他终于被它们簇拥着走向那个小房间,时间真的被锁在了那里,那的床,玩具被罩上时间的守护而锃光瓦亮,逼他的眼,他被吓得倒退几步,却又不敢大声出气,害怕惊醒了它们嘲笑他。他用手死死捂住嘴,不敢吹起一点点尘埃,还是在这里,他才在冷汗中清醒,这里属于那个三岁的孩子,那个手臂只有他手掌长的孩子。他匆匆退了出来,有一种被剥皮后冰凉凛冽的感觉,钻回卧室,蒙上被子,才发现,连被子都那么沧桑。

  他一个人缩到床角,被子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旁边,还枕着枕头幸福地欢笑,在这里,只有在这里,他才被抽干了力量,空气都成了敌人,氧气为王,他束手就擒无力抵抗。他的双手环住腿,这种姿势让它们不习惯,从空气到尘埃都没见过这种周全的姿势,仿佛无懈可击,挑起了它们的脾气,它们就变本加厉。在耳边窃窃私语,在鼻尖憾天动地,在嘴角指天骂地,在眼前阴雨迷离。他腹背受敌,终于瘫倒在那团粘稠的空气里,任它们腐蚀,消化。

  阳光启开他的眼,他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卷住了被子。因为有了阳光,他不那么无助,昨夜的战争仍让他全身无力,阳光替他稀释了空气,他才有力气拨开路。

  仍有几分昏,他出了门,他们都在等他,他有一种被围攻的感觉,他喝下他们的诱饵,牛奶,死也要洁白吧。土司和煎蛋陪在两旁,哥哥姐姐把它们捞出冷宫。

  走出大门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下,告诉它们他赢了。欧阳念儿以为他恋恋不舍,温柔地抚着他的肩,

  “没关系,我们会再回来的”

  他才转过头,不顾他们自作多情,一相情愿。

  车子停在墓地门口,他愣在那,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他惴惴地安慰自己也许是要拜祭长辈吧,仍觉得恍惚不已,揭开面纱的骗局残忍得不留缝隙。哥哥用力搂着他,他轻轻摇头,做好吊唁的序曲,跨越了整整两个七。

  人们停住了,放任他们继续走过去。一个小小的坟,装饰得很富贵,依然掩盖不了孤单,怎么会是那么小的一座坟呢?太小了,小到阳光都难以聚焦,风雨都无暇狙击,而他们更是无力提及。他一个人,越走越近,那泛黄卷边的照片上的笑脸那样扎眼,那是前生的自己,他的心一抽,不敢也不想相信。他向前一步想看清那个陌生男孩的脸,却更加确认那就是自己。

  “爱子谢震锋之墓——母亲欧阳念儿立”

  他蹲下身,对视着那个孩子,他的前生,他那样幸福地对自己笑着,让他一身寒战。他的泪顺着眼角滑下来,滴在那覆盖着他前生的冰冷石板上,他转过头斜着身望着他的亲生母亲,泪水背后看不清她的脸。这就是她为自己的儿子最小的最亲的儿子寻求的归宿。用昂贵的玉石,冰冷的玉石埋葬了自己的儿子,这十四年她就这样祭奠着她死去的儿子。他伸手触摸那孩子的脸,好冷,好冰,他就这样在这静静躺了十四年,他全身颤抖,泪水汹涌而出。他们好残忍,用一个三岁孩子小小的坟墓挡风避雨,他们每年都会在他生日那天来祭奠他吧,告诉他让他好好走,越远越好,越久越好,对吧,然后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回家去。自己的生日原来从来都是祭日,当他在千里之外无法对自己说一声生日快乐时,他们会在自己的坟墓前用虚伪的伤悲祝他祭日快乐吧。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每个生日他都感觉到没办法抵挡的寒冷,原来这冷来自于自己的根,那小小的坟墓时时刻刻都在召唤自己。那些给了他生命的人时时刻刻都在祈祷,祈祷他早些破碎。仿佛那里躺着真正的自己,而他只是不愿认命的孤魂野鬼在地狱间奔逃,受尽煎熬仍无法修炼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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