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僵了一日,当夜在枕边,说了几句体己话,才和好了。谁知天一亮,陵越就领了命,随掌教真人往栖霞观论道。
下山时,陵越有意缓下步子,牵着屠苏的手,低头共耳语,一字一字把口诀念出来,又让屠苏一句一句诵给他听。
三千阶走完,剑法也传毕了。陵越只记得,那一回屠苏送他下山,两人一同走了很长的路。
待得月余,他归来那日,一回后山,恰见屠苏立在承露台上,正把这剑法使出来。
那低回转侧里眸含星月,腕凝霜雪,一剑是一季雁去雁来,花开不败,起落进退连成一气,好似迎空挥白练,剑边生春水。
最末一式,名为照影。屠苏挽住剑,一回身,见陵越扬头向他望着,他就朝他一笑,有点小得意,足下不稳,一晃,从承露台上跌下来,让陵越接个正着。
那日飞扬过的衣和发,花和叶,多少岁月的风尘也吹不散。当真是惊鸿照影,美丽不可方物。
这剑法,想是那个人昨日才教的,玉泱初学乍练,招式还记不牢,就急于献宝,故而陵越一时竟未看出名堂。
陵越想,当时他不在后山,屠苏独自一人,念着他传的口诀,初习此剑时,怕也是玉泱这般,磕磕绊绊的。
练毕,玉泱听见师父唤他。
从上回,当着师父的面叫了一声师娘,让师父教诲了一番后,他一来明心堂,心里就七上八下,这会只怕剑练得不好,又惹师父不快。
他把木剑搁在阶上,跑过门槛,跪在堂前礼过,一时不敢言语。
待师父又说了声过来,玉泱心口一捧忐忑才放下,奔到书案后,在师父身旁坐了。陵越取来帕子,拭了拭他额上的汗,他才安心,倚在师父怀里,攥住衣裾。
陵越也怕那日话说得重,令这小人往心里去,抚在他发上,同他讲和。
“玉泱,你师娘……师叔还教你什么了?”
玉泱听师父也叫错了,讶然仰头,见师父掩袖咳嗽了一声,他忍不住笑,又怕师父看见,于是端正了身子,念出一句昨日刚背下来的诗。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意思呢?”
“这句是说,师父不辞辛苦把玉泱养大,玉泱要听师父的话,长长久久地陪在师父身边。”
陵越听了,垂眸把这话在心里又回味一遍,也不知是忧是喜。
“那师叔教玉泱习剑念诗,待玉泱这么好,玉泱也长长久久地陪着师叔,可好?”
“那师父和……师叔,住在一起可好?这样玉泱,就能一起陪了。”
“师父是大人了,不用玉泱陪,去陪你师叔罢。”
玉泱只顾点了点头,师父的话,他又听不懂了。
因那一日说好了陪在师父身边,玉泱又添了每晚掌灯时候,来给师父端药,奉茶。
陵越见小人这般殷勤,也不忍拂他的意,喝了药,又留他一晌,许他在案旁坐,拿来山海经给他看。
玉泱喜欢得什么似的,捧了书,缠着师父问这问那,吵得明心堂里暖融融,陵越一面由着他闹,一面又总觉得,似乎少了什么。
入夜,便领玉泱回后山,远远的,望一眼他与屠苏那所旧居的窗,那昏黄的窗纸,和有时,映在窗上的侧影。
当年掌教真人共长老们在明心堂议事,众弟子侍奉在侧,屠苏就大半夜吹冷风,站在院中树下等师兄。陵越也是这么牵着手,领他回后山的,每每坐在床沿等他睡了,复又回去。
那时的屠苏,就和玉泱一般年纪。一转眼这么大了,也知分寸,识进退了。
陵越心里明白,玉泱这般乖巧,都是屠苏指使的。屠苏真的再不来明心堂了,一面执拗不应他的话,一面又怕他心冷了,一样一样教玉泱来暖他。
陵越只道执掌天墉城以来,一向有令必行说一不二,偏生是这么一个捧在手心怕化了的人,打定主意和他过不去。似这般人心两隔,当真做不回师兄弟,只合做夫妻了。
向晚时分,芙蕖来后山小坐一会,给玉泱留了一碟桂花糕。
临走,说起这一季红莲花开,长老们商议,不再派弟子上伽罗峰镇守了。
“这几年春天回暖得疾,伽罗峰上积雪崩落了不少,怕弟子上了山,万一有不测。到时候,我同长老们汇合灵力,在峰顶布一个法阵,护红莲开过这一回,不为风雪所侵便罢。”
一连几日,远山上不时传来阵阵轰鸣,犹如夏末雨后隐隐的雷,那是一峰故雪融了,新雪盛不住,声势浩大的,纷纷沿崖壁倾落而下。
这一春夏过去,上山的路就将冰封,以后想看红莲花,须等到雪尽时,早不知过去了几世几年。
那晚,屠苏坐在亭中,边想这回心事,边喂阿翔。
忽听得一迭声师娘,小雀一般飞过来,话音还没落稳,又有温软的小手搂在腰上。
屠苏没应声,看阿翔吞下最后一块肉,他擦干净手,把扑在身上的小人拎起来,放他在小石凳上坐好,端了桂花糕来喂他。
“又叫错了,以后再错,可就不答应你了。”
“是师父先叫错的,师父说,往后若是他叫错了,玉泱这一天便可唤你师娘了。”
玉泱嚼着桂花糕,话说得甜津津,口齿不清里满是得意。屠苏怔了一下。
“你师父怎么这样宠你。”
“师娘,师父也这么说你的。”
玉泱像是想起什么,也拈起一块桂花糕来喂屠苏。
屠苏退了退,淡淡一笑,摇头。很久以前,他和师兄,也是这么吃桂花糕的。
“师娘,你看过红莲花么?”
玉泱把一日的琐事细数完了,忽然问。
“是谁和你说的?”
“师兄们都说,上一季红莲花开在夜里,伽罗峰飞了半山的彤云,若是开在白天,就没那么好看。”
“师娘,你说这一回,红莲花还会在夜里开么?你带玉泱去看看,好不好?”
玉泱磨了又磨,可不知为何,屠苏一晚上都没怎么和他说话了。到了就寝时候,趁屠苏还未阖门离去,玉泱只穿了中衣,光脚跑出来,又站在槛前央求了一回。
“师娘,就带我去么,师兄们说,等大雪封山,就看不到了。”
屠苏无奈,蹲下身来,捧着他的小脸,认真摇了摇头。
去看红莲花的事,玉泱只和灵犀说过。
灵犀一夜没睡好,他一直在想,玉泱听到红莲花几个字时,那对瞬间明亮的眸子,冥冥中好像受了召唤,样子好看得,他都不敢认了。
夜更深了,山风里,有大雪倾落的声音,好多天来,灵犀头一回害怕听见。他怕雪山,和红莲,把他最喜欢的小师弟带走。
天不亮,灵犀就去见师父,把心里话,和玉泱不许他说的,都禀明了。
芙蕖心下暗惊,掌门师兄就这么一个宝贝徒儿,最是人小鬼大,真让他上了伽罗峰那还了得。
玉泱这一早真的没来明心堂练剑,陵越立在院中,等到了天光大亮,想是年纪还小,无甚长性,不练就不练罢,怎么安也不请,心中莫名惴惴的。
芙蕖急匆匆来问。掌门师兄可曾见了玉泱,可听他说过,去看红莲花的事么,他的木剑落在灵犀这,人不知哪去了,屠苏也不在后山。
陵越听了,一句话也没说,大步踏出小院,只身往伽罗峰去了。
这是一个晴日。
屠苏沿十六岁那年走过的山路蜿蜒而上,想上山横竖只一条石阶小径,玉泱是丢不了的。
阶上有浅雪,雪下是清溪,溪水共浮冰,一落一落,汩汩淌下来,屠苏唤玉泱的名,和足音一起,湮没在近的水声,和远的大雪崩落声里,半字回响也无。
天亮之前,屠苏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十六岁那年,师兄抱他去看红莲花那个早上,他说师兄,大雪封了山,我们回不去了。
师兄说那就不下山了,我在这,一生一世守着红莲,守着你,好不好?
屠苏知那是梦,可心里,仍是欢喜的。
他在梦里,听见雪中有人远远在唤师娘,他不知那是谁,又在唤谁,那么细弱,那么害怕。
屠苏一惊而起,叫了声玉泱。
他立在廊上,那一头是小人的居所,阁门吱呀一声,被风吹开,平日一向都是他叫他早起,这还没到时候,小人却不在。
屠苏又行了百余阶,这条小径就湮在雪里,见不出踪迹了,抬头一看,已是岩崖横空,不时有坍塌,雪落如瀑。
他听见了梦里的声音,玉泱在雪中唤师娘,又伤心,又害怕。
屠苏寻声急去,心中不安,步伐却放轻了许多,也不知玉泱是不是陷在雪里,他离他的喊声愈近,愈怕把他身畔的雪震落了,从此再听不见他的声音。
玉泱爬在一道鱼背似的坡脊上,上不去,也下不来,他扭头四望,见了屠苏立在对岸,岩壁的边缘上,眸中一喜,连怕也忘了。
才要开口,却见屠苏抬手在唇上一止,抬起头,玉泱也仰头,崖上正有细雪,流沙一般坠下来,隐隐有声。
那是崖上雪瀑倾泻之声,玉泱只当是山海经里的妖怪,因了屠苏在,他不怕,还好生稀奇,屏了气息,盯住上方崖壁。
屠苏向玉泱近了几步,足下轻浅无声地一跃,像小猫扑住蝴蝶似的,扑在玉泱身上,把小人搂在怀里。
也是那一刻,崖上雪冲下来,好像一个浪头,正打在屠苏后心上。
十六岁那年,师兄抱了他,破茧似的,从大雪天里飞旋而出的样子,仿佛就在昨天,这会他却一点也使不上劲儿,只把怀里的小人护得更紧,两人由着雪浪,从坡上滚落下去。
屠苏醒来,已时近正午,玉泱在怀里,阿翔在半空,咕咕地唤他们,盘桓了许久。遍山雪住,风亦止,山中半点声息也无,是有人以灵力,把这山,这风,这大雪奔袭,静了下来。
屠苏扶在玉泱腕上,脉息平稳,想是小人这一大早又吓又累,睡去了。他抱起他,从坡底一纵而出,教阿翔引路,朝山下走去。
陵越立在石阶上,见屠苏抱了玉泱,一阶一阶走下来时,天边已隐隐有了夕色,小人伏在屠苏肩上,睡熟了。
屠苏见了掌门师兄,就不走了。陵越踏雪,朝他拾阶而上,一步一步簌簌有声。
二十年相濡以沫的漫漫时光,就这么从他足下走过去,极悠长,极短暂,等到了近前,屠苏仍是他的屠苏,却终于不复当时,那个任由他揽护在怀的孩子。
陵越解了外衣披上他肩头,把玉泱抱过来,牵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