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一把,洒落一地珍珠--我的乡下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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拧一把,洒落一地珍珠--我的乡下岁月-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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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敏之外号叫温头,六六届长沙雅礼中学的高三学生,下在兴丰。方头大脑、体魄强健、智力发达,是一个相当有才华的青年。他除了在生产队劳动扎实外,还能跳舞,能编排节目,善写文章,会打篮球。大队的文字功夫多半有劳于他。

  不要以为一个大队没有多少文章要做,兴丰不一样,是个先进大队。我们公社那些年很有些风头是让这个大队出的。什么学大寨先进经验介绍、园田化建设总结、优秀党支部、优秀团支部,知青安置先进单位、知青活学活用毛著先进典型、等等等等。王羞琴到纸厂前就是我们知青的先进。她的讲用报告温头就帮她写过三篇。有去公社用的、有去县里用的、有去地区用的。把一个美丽优容的大家闺秀,层层递进,打造成了侯隽似的先进典型(六十年代出身于天津高知家庭的全国知青榜样)。在一个出了名的大队,一支笔杆子的重要性不亚于100个强劳力。这一点凡是聪明的领导都明白。

  温头还有些组织能力,可以把兴丰的知青和青年农民组织起来演节目,几可跟公社的宣传队抗衡,唱对手戏。因此温头在乡里的日子风光耀眼,很是顺畅。

  人无完人,温头也有弱点。我知道他,是听书薇说起的。一次他们兴丰一伙人:温头、魏志剑、何晓轩、韦开中等到了公社(我在沅陵)。遇雨,在菌肥厂等雨停返队。书薇、何晓轩跟温头开玩笑,学湖北话念一首儿歌:“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温头脸立刻垮下来,认真跟两位小姐生气,不该她们嘲笑他,是看不起他。这从何说起?那何晓轩又是何等斯文谦雅之人?岂敢嘲笑他人?无心的玩笑罢了。所以弄得她们两人很尴尬。晓轩对书薇说,纵然瞧不起公社所有的人也不敢瞧不起他啊。于是知道温头是个极其认真、心高气傲,钻牛角尖的人。

  温头的篮球打得好,大概算得上公社一号球星。那时中国乒乓球队在中美建交中正大出风头,乒乓外交带动一股体育热,一些有钱的厂矿就下来搜罗人才了。温头被常德某厂选去当合同工,打球,试用考察。他已经被内定留下当工人。美好前程正在招手。惨剧就发生在此时。

  1972年7月17日早8点。上完夜班,刚交班,他跟所有遇到的熟人非常正常的打招呼,然后从容地爬上了厂里的大烟筒。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当人们注意到他的时候是他已经在空中飘落的过程。随后看到的是一副惨不忍睹的画面。这个我不忍描写,省略。

  因此尽管悲剧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却没有任何人看到他是怎样落下来的。是跳的,还是掉的?虽是一字之差,然而这个问题引起的后果竟然成了让人非常痛心,几乎与他死同样令人悲恸的事。

  温头之死造成的负面影响令厂方不快。安全事故是工厂非常忌讳的。也是从念念不忘的阶级斗争观念出发,厂方定性温头之死为自杀。理由是烟筒一般是不让人上去的,他没有可以解释的理由下班后爬烟筒。这样厂方责任就小些。

  这样定性非同小可。自杀在那时意味什么?闻革过来人都明白,紧贴自杀二字前头的是铁板上钉钉的“畏罪”二字。凡自杀,必畏罪。“畏罪自杀”几乎已成为四字成语。这就成了阶级敌人了。至于畏的什么罪,以后再查,查得出,说明他阶级斗争观念强,查不出,就叫“莫须有”,也拿他无可奈何。

  乡里闻讯赶来的是大队团支部书记、青年农民粟克栋。他代表我们公社坚决不同意厂方结论。第一、他没有要死的理由,厂里正要给他转正,高兴还来不及。第二、温头死前没有任何异常表现,甚至五分钟之前都跟好几个同事打了招呼,既不高亢,亦不低沉,很正常。第三、就算他想死,为什么前一天,七一六他参加了常德市组织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六周年,横渡沅江的活动,他不在沅江自杀,弄个因公牺牲岂不光荣?那还留具完尸,非要等第二天摔个粉身碎骨?照此推理的结论是他原因不明爬上烟筒,失手发生意外。

  双方理由要说有理都有理,要说无理都无理。粟克栋寸步不让。他一个乡里农民,在这家大工厂,面对一群国家干部职工,好像是为自家亲兄弟一样,不怕场合,据理力争,要为温头讨清白。尤其强调的是,温敏之是我们公社,兴丰大队优秀的青年,如何热爱这个,如何热爱那个,绝不会有政治问题。别看乡里一个小小的团支部书记,有勇有谋。令我们在公社的知青闻讯后肃然起敬。

  温头的父母是长沙某学校老师。儿女中温头是老大,另有两个弟弟,最小的是妹妹。闻革中母亲被斗,跟老舍一样,不堪侮辱,沉湖自尽。两个弟弟1968年激情之下去了海南,后来失踪了,只留下一种说法,是为了打美帝去了越南还是缅甸。直至温头去世音讯全无。现在家中剩下就是老父和妹妹。他们给温头收尸来了。

  父女俩一到厂里,就听说了两种定性的争论。父亲不得不把眼泪忍住,陷入深深的忧虑当中。妻子自杀的后果远未消失,儿子失踪的事情正在悬疑之中。如今兵连祸结,又死了最爱的大儿子,死后身上还绑了这么一颗隐形炸弹,让这个残缺不全的家庭感受到莫大的侮辱和威胁。他一个老实的教书先生,已成惊弓之鸟。就散布儿子精神方面有问题的说法。说温敏之从小不可思议的爱干净,明明一双手是干干净净的,他可以擦五六遍肥皂,洗上半个小时。他又可以专注的盯着某一点,痴痴地一直走到头碰电线杆。父亲那种痛不欲生而又思前虑后的表现,让到厂里去为温头送行的知青看了心里难过莫名。只有小妹妹,在见到温头尸体的一刻,扑在哥哥尸体上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家中失去四人的悲恸集于一身,感动了在场所有的人。

  厂方同意了粟克栋的意见,按意外事故定性(凡是事故厂里是要负一定责任的)。温父松了口气。下葬之前厂里问他们有什么要求。温父哪敢还有别的要求,原来只指望说儿子属于精神不正常出的问题就好,现在按意外事故定性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还是粟克栋觉得不过意,提出火化时给他穿一套厂里发的新工作服,承认他是厂里职工,圆了他的招工梦。厂方也松了口气,赶快答应了。

  事情过去三十多年了。今天再来追问死因已经毫无意义。过去的政治压力早已不存,判断是非的标准也早已颠倒。现在就是有人说他是自杀也无损温头在认识他的人群中的形象了。在这种自由的空气中,我要说,最接近真相的推理,是他父亲和粟克栋两种说法的结合。温头也许是有点点神经质。生活中我们往往可以见到一种人对某件事怀着执着的注意,一定要探个究竟,鬼使神差让他一步步走入险境,一失足,跌入万劫不复。这在心理学上是能找到解释的。

  一个以人为本的社会在事故发生之后,最应关心的首先是安抚在世的亲人,而不是政治定性。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就恰好本末倒置,漠视生命,哪怕人命关天,首先注意的是这件事的政治定性,从而给活着的人造成新的威胁。这样一种畸形的社会观念希望它一去不返。我们的社会永远应该以人为本。

  兴丰的知青至今都记得粟克栋。人们永远感谢他为知青仗义执言。

  待续 第十三章 吉祥三宝:招工招生病退  63、书薇铩羽而归。 最好的txt下载网

63、书薇铩羽而归
知青下乡最终是为了什么?上面的说法一直是改造主观世界的同时改造客观世界。这当然没人当真。现在知道主要是缓解就业压力;遣散红卫兵(1968年毛对北京五大红卫兵领袖说,现在是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了,当心红卫兵走向自己的反面。这实际就是打招呼。红卫兵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当年我们当然不会去想这些深奥的问题。我们不是自觉下乡。从来没有想过扎根农村,我们下乡日思夜想的是回城。这就是我们的目的。知青回城只有三种方式:招工、招生、病退。可说是知青的吉祥三宝。

  63、书薇铩羽而归

  最初的招工从1969年就开始了。我们很清楚自己的地位,知青中只要还有红五类在就不会考虑我们的问题。所以当第一批开始走时,我甚至没有感到对我有什么震动。随后几年陆续有人走,震动也不是挺大。因为毕竟还是留在乡里的人多。这人就怕成少数。

  书薇倒是早在1971年被招工撞了一下腰。

  那年10月,因为县里要组织个什么比赛,公社便又组织纸厂人马(原菌肥厂,此时我在沅陵零一三)搞起了宣传队。

  一天晚上在公社演出过后,书薇正在后台卸装。有人站到她跟前,问:“刚才演李奶奶的是你吧?唱得不错,你舞跳得也不错。”书薇停下擦油彩的手,看看说话的人,并不认识,以为是县上或区里的干部,就不言语,只是笑笑。书薇跟生人不是很有话说的人。仍旧去擦脸。双方没说几句就散去了。

  回纸厂的路上,羞琴、王雨农、小董等知青在谈论一条消息,说省化工研究所到公社招工来了,已经要了某某某,……。书薇一听,心里一亮,立刻想到,莫非……但她也没跟别人讲,只是暗中盼望。

  第三天,好事降临了。他们在公社排练时,那个带有几分书卷气的干部又来找她。这回他是径直开口,介绍自己是省化工研究所的,来招工,因为所里也想成立一支文艺宣传队“正想找你这样的,你看怎么样?”书薇当然愿意。招工的人嘱咐她:“你先不要在外面讲,这事还有些手续要办,什么情况明天你到县里再找我。”

  过了一天,书薇遵约来到常德,找到招工干部住的招待所。这次没有要报喜的样子了。他见书薇进来,只是轻声地让座、倒水,却半天不出声。书薇只好静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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