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经历了这样一个逻辑过程之后,刘勰在《情采》篇提出: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
很显然,这里的“神理之数”,正是“自然之道”在创作论中的体现。也就是说,正因为文学的发生遵循着“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的“自然之道”,所以文学的创作规律也就必然是“五情发而为辞章”的“神理之数”;而在我们看来,它又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即我们在下面即将要论述到的“神思之理”和“性情之数”。
二
首先是“神思之理”。
按“神思”一词,并非刘勰首创。孙吴华核《乞赦楼玄疏》即有“宜得闲静,以展神思”之说;曹魏陈思王曹植《宝刀赋》更称,工匠“据神思而造象”;稍后于刘勰的南梁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也说:“属文之道,事出神思,感召无象,变化不穷。俱五声之音响,而出言异句;筹万物之情状,而下笔殊形。”可见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神思”已是一个引起了普遍注意的文艺创作活动中的心理现象,因而论创作,不可不论“神思”。刘勰虽未明言“属文之道,事出神思”,但他以《神思》为下篇第一章,其对“神思”问题之重视,已在不言而喻之中。
那么?什么是“神思”?
刘勰自己是这样解释的: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
从刘勰的这一解释可以看出,第一,“神思”不是感知,而是一种与不在眼前、即并非直接刺激感官的“事物”打交道的心理活动,这就是所谓“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因此,第二,它有一种突破直接经验的功能,使主体处于超越时空的自由状态之中,这就是所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第三,它又不是推理。也就是说,这种心理活动的材料不是概念,而是有声(珠玉之声)有色(风云之色)的“意象”。在这种心理活动中,主体暂时超脱了客观世界直接经验和理性世界思维模式的束缚(“夫神思方运,万途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以其超越时空的高度自由,翱翔于意象世界之中,“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很显然,刘勰的所谓“神思”,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谓“形象思维”或“艺术想象”。
第四章 神思之理(3)
刘勰认为,文学创作首先就是这样一种形象思维或艺术想象活动。当然,文学作为“五情发而为辞章”的“情文”,是以运用语言媒介来表现、传达“情性”为特质的。但是,“言授于意”而“意授于思”,即首先是运用“神思”构成“意象”,然后才是运用“辞令”再现“意象”。“情性”的传达为什么必须通过“意象”这个中介,我们下面还要讲到。总之是,当论及文学的特质时,刘勰注重的是“情性”;而当论及文学的创作时,刘勰注重的则是“神思”。
这就将中国美学中的文艺创作论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美学对艺术创作活动的描述,历来有注重主体心理活动的传统。不过,以“诗言志”为代表的传统表现理论,首先注意到的还是审美情感的发生和表现,即如《礼记·乐记》谈到的“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之类。曹丕《典论·论文》为这种传统的表现理论增加了一个重要内容:气质,提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到了陆机写作《文赋》,才开始注意到文学创作的想象特征,指出作家艺术构思的心理特点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但是陆机论想象,还带有经验描述的性质。只是到了刘勰这里,艺术想象这种心理活动,才正式被命名为“神思”;而它的规律,也才可能被揭示出来。
三
刘勰这样揭示艺术想象的心理规律。在《神思》篇.他说:
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所谓“思理”,亦即神思之理,也就是艺术想象的心理规律。所谓“思理为妙,神与物游”,也就是指出艺术想象是一种人的内心世界中的表象运动。唯其是一种表象的运动,才能“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才能“吐纳珠玉之声”,“卷舒风云之色”;也才能“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以至于“万途竞萌”,意象丛生。然而刘勰接下来又说:“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也就是说:正因为(是以)艺术想象是一种表象的运动,所以在进行艺术想象时,艺术家的内在世界必须保持一种“虚静”的心理状态。虚则虚空,静则静止,虚空则何来表象?静止则何从运动?以虚静为神思之规律,是不是有些奇怪呢?
看来必须首先解决神思之所谓“神思”。从《神思》篇看,神思是一种合乎规律的思维,故称“神理为妙”,并屡称“文之思也”,“意授于思”,“思表纤旨”云云。但是,神思又非一般思维,而是一种能够突破直接经验、超越时间空间的“神思”。“神”也者,《易·系辞》所谓“阴阳不测之谓神”和《易·说卦》所谓“妙万物而为言者也”。唯其“阴阳不测”且又能“妙万物而为言”,才能超越时空、打破局限,感受直接经验所不能感受者,创造日常活动所不能创造者。艺术想象的这种自由创造特征,非以“神”而无以名之。
第四章 神思之理(4)
很显然,“神思”之“神”不是宗教神学意义上的人格神,而是哲学心理学意义上的神秘性。“形在江海之上”怎么可以“心存魏阙之下”呢?“寂然凝虑”、“悄焉动容”,怎么就能“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呢?在古人看来,这是很神秘的;而且,这种神秘性很可能与“道”的神秘性有关。《易·系辞》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又说“阴阳不测之谓神”,所以韩康伯注云:“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以形诘求也。”我们知道,在艺术想象活动中,表象的运动(包括表象的呈现、再造、转换、组合),其速度都非常之快,而且自始至终都处于一种流动状态,往往非常迅速地从对象的这一部分转移到另一部分,从这一表象转换到另一表象,较之感官直接面对的外部客观世界,要不稳定得多。李白的《行路难》曾非常生动地描述了表象运动的这种不稳定性:“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刘勰自己也说,在艺术想象活动中,“神思方运,万途竞萌”。在生理学和心理学水平都十分低下的时代,古人无法解释想象活动的这种心理特征,便只有称之为“神”,并归之于“阴阳之道”的“变化之极”。这样,神思的功能便只有来源于对“道”的把握和观照。《易·系辞》说:“知几其神乎”,“几”即事物变化之微;要“知几”,非“虚静”不可。范文澜先生《文心雕龙注》有这样一段说明:
《易·系辞下》“精义入神,以致用也。”韩康伯注曰:“精义,物理之微者也。神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故能乘天下之微,会而通其用也。”《正义》曰:“精义入神以致用者,言先静而后动。圣人用精粹微妙之义,入于神化,寂然不动,乃能致其所用。精义入神,是先静也;以致用,是后动也;是动因静而来也。”彦和“陶钧文思,贵在虚静”之说本此。
这就很清楚地揭示了刘勰“虚静”说的思想来源——玄学化的《周易》哲学。按照这种哲学,世界的本体是虚静的,本体派生万物的过程,是先静而后动,化静而为动;因此学者体察“物理之微者”,也应先静而后动,化静而为动。人的“心神”与“本体”同归于虚静,“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即以一种虚静观照的特殊心理状态,通过对“道”的神秘感应或心领神会,来沟通此岸与彼岸、心理与物理。刘勰认为艺术想象的规律与这种对“道”的领悟规律相同,故称“寂然凝虑”,“悄焉动容”,即以虚静默想的心理活动,来摄取物象,与物交游。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知几著微,打破现实界的感官局限,收到超越时空的“不测”之神功。对于艺术想象规律的这种解释,当然是不科学的,但以古人的认识水平,也只能这样解释了。好在这是一个幸运的错误,即艺术想象作为一种不依赖当前感官直接经验的心理活动,确乎有一种“虚”、“静”的特点。它不直接诉诸感知(即只以过去感知的表象经验为材料),因此“虚”;它也不必诉诸行为,因此“静”;所以对于感知和行为而言,它的确是“虚静”的。刘勰对艺术想象规律的探索,虽不免于神秘性;但他对想象活动的描述,倒还不失于准确。
为此,刘勰提出了“疏瀹五脏,澡雪精神”的要求。所谓“疏瀹五脏,澡雪精神”,是说在进行艺术想象时,作家应保持一种心气平和、宁静清新的生理和心理状态。刘勰在《养气》篇谈到心理与生理的关系,说:“夫耳目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