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之事,也极尽挖苦讽刺,说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绍兴十九年(1149年)三月,王灼写《碧鸡漫志》,对清照那些大胆直白爱情的小词,评价甚低,说什么“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还说她自明诚死后,再嫁张某,闹上官府,继而又离,是“晚节流荡无归”,严重违反道德伦理,“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籍也”云云。
清照已经年老多病,亲朋好友日渐逝世,门前车马稀少,不一定听得到这些嘲讽的话。但即使她知道了,想必也只是蔑视冷笑而已:国家败亡之际,这帮臭男人,文不能文,武不能武,除了会板起道学面孔来嘲笑一介孤寂落魄的弱女,还能干什么!
清照性情刚烈顽强,南渡之后,强烈支持抗金,对苟且偷生、“直把杭州当汴州”的南宋君臣,也痛恨不已。她曾坐小舟经过乌江,想起项羽宁可兵败自刎、也不投降之事,抚昔思今,激愤难平,题了一首《乌江》诗: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她擅长书写闺怨小词,却从未以闺中怨妇自许。她曾作一首“绝似苏辛”的《渔家傲》,抒发胸中的愤懑,展示凌云之志和豪放个性: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虽然晚景凄凉,清照却耻于向权贵亲戚求助。秦桧的夫人是清照的亲表姐,秦桧拜相之后,权势灸手可热,趋炎附势、溜须拍马者不计其数,但清照痛恨秦桧夫妇的为人,拒绝与他们来往。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也没上过秦府的门。在秦桧的相府落成、大宴宾客时,她也收到了请柬,却拒不参加。在秦府万人攒动、花天酒地的喧嚣时刻,她独守着孤清的小院落,坚守着自己的人生信念,在凄苦中咀嚼余生。
当然,沉醉在“西湖歌舞几时休”中的朝廷权贵,也不愿与这个主张抗金的女子打交道,更乐得遗忘她。他们忙于争权夺位,忙于声色犬马,从不曾关心过她,连她何时去世,都无人过问,无人记录。
也许,他们没有记录清照的卒年是对的,因为,清照从未死去!
今天,我读着这些忧伤凄美的词,透过千年的烟雨,看见那个纤瘦而美丽的女神仍然活着:在藕花深处戏水争渡,在夕阳秋风中把酒赏菊,在绣帘西窗下聆听梧桐细雨,在凄风苦雨中踽踽独行……
李清照(1081—1155?),号易安居士,山东济南人。父亲李格非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丈夫赵明诚为金石考据家。绍兴四年,作《金石录后序》,以《金石录》表上于朝。卒年约七十馀。善属文,尤工诗词,其词创为“易安体”,主张词“别是一家”之说,《宋史 艺文志》著录《易安居士文集》七卷,俱失传。其词集名《漱玉集》,皆为后人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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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本中:北风吹梦长
宋哲宗元佑四年(1089年),宰相吕公著逝世,封申国公,谥正献。吕家是北宋著名的官宦之家,连出了三吕宰相(吕蒙正、吕夷简和吕公著),吕公著执政刚毅严谨、得高望重,因此,所有的朝廷高官,包括宣仁高太后和宋哲宗,都来出席葬礼。5岁的孙子吕本中聪明伶俐,一直深受爷爷喜爱,站在遗像前大哭不止。
“孩子”,宣仁高太后拍拍小孩的肩膀,抚摸着他的头,叹道:“孝于亲,忠于君。孩子,努力学自己,男儿当自强,加勉吧!”
小吕本中似懂非懂地看着太后,使劲点点头,用小手抹去眼泪,渐渐收住了哭声……
一眨眼,小吕本中长成了温情儒雅的青年。他勤奋好学,喜爱诗歌,热衷参加诗词派对,经常跟着陈师道、黄庭坚等人学诗;吕本中早期的诗风清新流美;有时也求新刻峭,旨趣幽深。 一次,他与朋友喝酒作诗,酒酣耳热之际,搞了一副名为《江西诗社宗派图》的戏作;因黄庭坚、陈师道等25人之诗,“其 源流皆出豫章(豫章是江西的古称)”,戏称之为“江西诗派”。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以地域来划分派系,对后世影响深远。有趣的是,吕本中是开封人,当时并没有将自己列入“江西诗派”; 但后人却因他提出了“江西诗派”这个名称,都视其为“江西派诗人”。
在谈到诗词创作时,吕本中率先提出 “悟入”说。在《童蒙诗训》中,他说:“作诗必要悟入处,悟入必自功夫中来,非侥幸可得也。”又提出了“活法”之说:“学诗当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具备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所谓“活法”,即活学活用,不要墨守成规,类似武林侠客练到的最高境界:无招胜有招。
不过,吕本中的这些文学理论虽然高明,但他自己的诗,却算不上一流。倒是他无意中作的一些小词,虽不及诗之浑厚,但在描写离愁别恨、风花雪月之情时,引入民歌情调,显得活泼生动,格调清丽自然,感情真挚细腻,更受到后人的称赞。最著名的是《采桑子》: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
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
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这首词写男女离别相思之情,自然贴切,构思精巧,言辞清丽,颇有民歌的韵味。
如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一样,青年吕本中也过着诗酒风流的无忧生活。这种风流肆意的生活,也大胆反映在词中。如表现约会离愁的《减字木兰花》:
“去年今夜,同醉月明花树下。
此夜江边,月暗长堤柳暗船。
故人何处,带我离愁江外去。
来岁花前,又是今年忆去年。”
还有这首香艳的《长相思》:
“要相忘,不相忘,
玉树郎君月艳娘,几回曾断肠。
欲下床,却上床,
上得床来思旧乡,北风吹梦长。”
陈如江认为吕本中的词“流动明畅,清丽自然,词风格与韦庄之疏放为近,呈现出清新流美的民歌风味,是对小令的开拓。”但韦庄擅长白描,寥寥几笔,闺情离愁就极为出彩,吕本中词显然难以媲美。
然而,吕本中以构思精巧见长,词浅而意深,比如这首《踏莎行》,借梅思人,手法新颖别致,意境迷离秀美: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
似和不似都奇绝。
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
记得旧时,探梅时节。
老来旧事无人说。
为谁沉醉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如梦令》写相思之情,浅显直白,流畅清丽,自然清新:
“海雁桥边春苦,几见落花飞絮。
重到柳行西,懒问画楼何处。
凝伫,凝伫,十顷荷花风雨。”
《浣溪沙》呈现婉转凄清的朦胧美:
“共饮昏昏到暮鸦,
不须春日念京华。
迩来沉醉是生涯。
不是对君犹惜醉,
只嫌春病却怜他。
愿为蜂采落残花。”
但是,吕本中的这种诗情宁静的书斋生活,很快就被金兵的铁马胡笳彻底打破了。
金兵于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灭辽,靖康元年进攻汴京,当年年末,东京城被攻破。靖康二年,徽、钦二帝被掳北上,北宋灭亡,国家陷入战乱之中。
金兵入城后,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吕本中时值城中,和千万的京城子民一道,亲眼看着繁华的京城变成人间地狱,在战火中痛苦煎熬。亡国之恨、切身之痛,促使他拿起笔,用诗歌记录了那场灾难。《守城士》描写了抗金将士的奋勇抵抗,《兵乱寓小巷中作》写记录了京城沦陷带来的苦难,百姓遭受战祸的惨状,《城中纪事》控诉了敌军烧杀抢掠的罪行。
金兵退后,吕本中自感“乱后惊身在,端如犬丧家”,又写了《兵乱后自嬉杂诗》29首以抒愤,其一写道:
“晚逢戎马际,处处聚兵时。后死翻为累,偷生未有期。
积忧全少睡,经劫抱长饥。欲逐范仔辈,同盟起义师!”
这种伤感和忧愤的诗风,与早年的轻快圆美风格迥然不同,题材也由风花雪月转为国民时事,且成为他后半生的主要诗词特色,对后来者,尤其是对陆游,影响极大。
北宋灭亡后,宋室南渡,吕本中也跟着南迁,流落江南一带。在重阳节时,对着江南的冷月残菊,他“佳节倍思亲”,登高望远,却感到故园难回,咽泪装欢,凄凉无限,作了一首描写江南风光与忧时伤乱的小令《南歌子》:
“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
短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
旅枕元无梦,寒更每自长。
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这首词表现“中原归思”,工稳精润,颇受评论者的称赞。曾季貍说“尤浑然天成,不减唐花间之作”(《艇斋诗话》)。《啸翁词评》:“居仁直忤柄臣,深居讲道。而小词乃工稳清润至此。”
绍兴六年,吕本中来到杭州,宋高宗赵构特赐他进士出身,“擢起居舍人兼权中书舍人”,以示重用之意。
大概在此期间,吕本中向赵构上陈了一本《官箴》,对朝廷官员提出要“清、慎、勤”的道德要求:
“当官之法,唯有三事,清、慎、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禄位,可以远耻辱,可以得上之知,可以得下之援。然世之仕者,临财当事,不能自克,常自以为不必败;持不必败之意,则无所不为矣。然事常至于败而不能自已。故设心处事,戒之在初,不可不察。借使役用权智,百端补治,幸而得免,所损已多,不若初不为之为愈也……”
今日的“人民公仆”,要做到“清、慎、勤”,亦恐不易吧?
绍兴八年二月,吕本中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