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番死缠烂打下,我装作为难的样子,只叹出海不比寻常出远门游玩,大少爷金枝玉叶的不比我这等糙人,若受了冲,得了伤,遭了委屈什么的,可如何是好。眼瞅着对方的脸色像打翻了驴粪蛋,咂巴住嘴,又叹:罢罢罢,你这人够英雄够义气,我算是认了。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我熟识在先,又一身俊俏的功夫,若出了什么意外,相互照应着便是。
放心吧!我不会给大哥添乱的,若出了什么意外,我一个人担着,绝对不会让大哥你为难的!
我暗想,我带来的人,又怎么跟我没有干系?一路恐怕少不得给大少爷擦屁股了。
如此,便将人带到码头,跟同行人说这是前来投奔的亲戚,想着机会难得,带他出去一起涨涨见识。
大少爷是住惯了内陆的人,陡一见到着无边的海上风光,不由得兴奋地呼哨出声。
然而三天以后,大家看惯了一成不变的风景,不复先前兴奋。坐在船舱里聊天、吃零嘴成了唯一的乐趣。从大陆到目的地总共需要六天,同行三十来号大老爷们围坐成一团,吆喝着讲故事。大少爷爱干净,独自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娇生惯养,目中无人,不守规矩,一路少不得摩擦。
连之前撒银子的那位也起了疑心,私下里找我谈过几次。富贵人家的哥儿,细皮嫩肉的,别说细处的讲究,就单是那股天生的颐指气使味儿,就能跟寻常人家区别开。
忽听得一声惊叫,原来有人钓来一只大鱼。我来到甲板,只见鱼竿被扯得用力拗下去,形成一道摇摇欲坠的弧线,水波里隐约可见黑色的身影来回翻腾。执杆那人惊恐大叫,被鱼拉扯到船边,半只前掌悬空在外,眼看着就要落下去了。
快松手!耳畔有人大喊。
话音未落,却见他一个站不稳,斜栽出去,整个人已然悬在半空,脚下便是汪洋大海。音潮起落间,我蹬出去,用力抱住对方的大腿,腿脚勾在船弦上,上半身却被下坠的力道扯得飞出去,重重摔到船身外头的木板上。这一摔可不得了,整个船都剧烈摇晃起来,颠簸中,不知觉手间一松,人又往下掉了几寸。
松鱼竿!我厉声喝道。却发现对方不知怎么的被鱼线缠住了。若是我再松手,对方就只能被拖去喂海王八了。
小兄弟你可千万……别松手啊!那人战战兢兢尿湿了裤子,骚味从鼻孔直冲天灵盖。我移开目光,扭头大喊道:快拉我们上去!人呢?还不来帮忙!
那鱼的力气极大,我吊在船边,全身的力气都聚在腿上,真正的命悬一线。自恼怒间,听到船上返来回应声,接着就有人七手八脚的抱住我的腿和身子,用力往回拉。
有人问下面是什么情况,顿时有声音乱哄哄的说了。众人便舍割线的念头,只凭蛮力跟鱼较劲。好容易才把两人一鱼狼狈的拉回船,都累得东倒西歪。
这鱼怕是成精了,有六尺来长,合臂才能抱拢,鱼头上一道白斑,酷似闪电。大伙遇到这等奇事,都觉得兴奋,吆喝着叫伙计拿下去煮来吃。海上虽比不得陆上佐料齐全,烧火也不便,一大盘鱼竟有大半是生的,但众人捉鱼辛苦,不忌生腥,吃得格外卖力,三十来双筷子齐齐挥动,只一会儿就见了骨头。
大少爷也出了力,难得肯赏脸出来吃饭。
他跟周围的人都不太熟,趁着一股热闹劲,倒是没闹腾出幺蛾子。大家以水代酒,言谈甚欢间,忽听到一人的声音说——
把鱼翻过来吧。
这话声音不大,却清楚的传入每个人的耳朵。热闹的气氛一窒,很多人停下筷子,面露不善。
哪里来的勺子!还会不会说人话?脾气差的呸了一声,骂骂咧咧的起身了,筷子头指着大少爷:好好的话不会说,躲起来装什么王八羔子,就是你!有种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邵老哥,海上风大,你怕是听错了了罢。被我称之为“大哥”的那个人赶紧起来打圆场。大家也纷纷笑着说是他听错了。那汉子哈哈笑着只道自己年纪大了,有些疑神疑鬼,让大家见笑云云。
大少爷却是个没眼色的,方才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不爽到了极点,极力甩开拉扯的人,硬着脖子站起来,怒道:刚才的话是我说的,我想把鱼翻过来,怎么着了你?
——这饭没法吃了!那汉子霍然变脸,摔了筷子。
什么意思你?我招惹你了?大少爷不知所措,心中也恼。他极少参与平日闲聊,不知不觉被排挤在外,自然没人跟他提什么海上忌讳。
什么意思?呵呵,他双掌重重一拍,挤过人群:你他妈臭勺子欠抽!
我翻着白眼,意识到自己请来一尊大麻烦。
常年出海的人,靠天吃饭,对自然很是敬畏,每每远行都要杀鸡宰鸭,淋红血去煞气。海上是很忌讳翻这个词的,言语有神明,翻着翻着,船跟人不就翻海里去了么。所以哪怕是同样的意思,也得说把鱼正过来。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不过大家都是来挣钱的,闹大了可不好玩。
我抬眼看着那头,扭打起来的两人,只慢吞吞的吃饭。不多时,感到一人扯着我的袖子,于是微微露出一丝苦笑。
大哥你别看我,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我说,我家祖宗吃软不吃硬,这时候心头正委屈着,谁的话也听不进。哪怕我去劝,也只有一拳头招呼上来的份。邵大哥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让他出下气也就好了。
那人听了,也苦笑起来说:只怕出气的可不是邵老哥啊……
我不置可否。那头,大少爷已经把邵老哥制服。不愧是名门弟子,跟野生的就是不一样。我可不能再让他这么闹下去。
略一思忖,闪电般移到他身边,运力于指端,一扣一错,将邵老哥救出来。大少爷露出震惊之色。快放手!你出来是为了跟人打架闹事的吗?我回去一定将此事告知家中长辈!
我说着,将大少爷拦在身后,对可怜的汉子赔笑脸道:谁都有第一次,何必这么较劲。今天闹出这样的事,是我管教不利,若是生气,也该找我出气才对。邵老哥我与你也算朋友,算是卖我个面子成么?
第5章 五
那汉子吃了大亏,露出恼怒愤恨的神色:
大兄弟你心软,我是个直肠子,说话难听你可别往心里去。我在外头混了三十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什么样的歪毛杂头没见过?你这表弟也太难伺候了!平日里惹是生非就算了,今个儿我们一船人下海倒货,全靠海王爷保佑。若是口无遮拦的,惹得他老人家不快,变了脸,一船人都要遭殃。
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当头罩下,众人失了看热闹的心情,声音也压低了。你一言,我一语,像是海波下的暗涌,万箭齐射般直指大少爷的不是。
大少爷气得脸都歪了。
哪里有什么海王爷!你们这些人尽迷信这个!
乌鸦嘴,你这是在咒人性命,他们怎么不跟你拼命。
我啐了一声,将他拉到一边,低声哄道:大少爷,我们这些愚民眼底子浅,说话难听,污了您的耳,您可大人大量,千万大人不计小人过。您没见过渔民们对海王爷的崇拜,河伯娶亲总听过吧。别说那些出言不逊的,哪怕是十六七岁温声细语美貌如花的大姑娘,还不是说祭献就祭献了,今个我们遇上的可算脾气好的呢,若是遇见蛮不讲理的,胆敢当着他们的面说一声海王爷是假的,就得被丢下去喂鱼。
他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枉顾人命?!他们就不怕官府了吗?他震怒异常,嗓门陡然大了一倍。
官府?我嗤笑,大少爷,你脑子糊涂了吗?这船上四面环水,鸡不拉屎鸟不生蛋,除了你我周遭三十来号人,又哪里来的官府?
我糊涂?糊涂的是他们才对!——虚构出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自己吓唬自己,你可见过比这更荒唐的事?
是是是,小祖宗,你说得对极了。可这海里的大鱼修炼了几千年成了精,不就成了海里的大神了吗?
什么大妖大神,不过一些……吃人的畜生。
他忿忿道,眉梢扬起分明的不屑。
我注视他良久,长叹一声,想笑却又不敢直笑出声,只得一本正经的板着脸,放缓语气,温温和和道:我这不也是为了你好吗?你会游泳吗?
……大神也好,妖怪也好,你可别让他们听见了。船舱狭窄,一旦起了冲突,可未必能讨得便宜啊。
海浪不知疲惫的拍打行船,将水花卷到空中。月色蝉鸣,黑云龟叠横天而至,涛声阵阵,如醉汉嘶吼。
大少爷不满的嘀咕许久,总算消停了。
我倒挂在横桅,把自己当作秋千,一摇一荡,只觉得海是天,天是海,海天相接。宇宙之初便如此一般,混沌不明无始无终,而人间万象阴阳相生相替,妙不可言。心情渐渐好起来。忍不住又数落了他几句。大少爷一点就炸,连比带划,那架势竟仿佛有人拿刀砍了他全家似的。
……若你不是总摆脸色,对人爱理不理,也不至于到最后一个愿意帮忙说话的也没有。
话音方落,便见大少爷的脸在眼前放大。
到最后一切竟成我的错了不成!我这人有时是搞不清状况,可我眼没瞎,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谁是嘴里说着好心里看不起的,谁又是嘴里说着不好心里想占便宜的,我可分得清……跟这群人在一起,不怕恶心死自己吗,要他们帮我说话,我可不稀罕……再说了,我不是还有你这个朋友吗?你虽然有时油腔滑调两头糊泥挺可恶,却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总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我笑了笑。连我也能被认做好人,可见大少爷的眼珠子真不如扣出来算了。
一闪火花突然在天空炸开,远方滚来阵阵闷雷。
我眼珠一僵,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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