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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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扬-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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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不止半步,心潮澎湃。渡粮师兄在前面推车,冲我大喊:“还有一天的路要赶,快走。”寺庙马上消失在第一个拐弯处,我回头望它,这时太阳已经升高,佛光不在,但轮廓清晰。
  寺庙消失在第一个拐弯处。
  临近中午,我和师兄走到有人烟的小镇,时近午饭,各家各户有人有烟有人烟。小镇很小,第一户人家的老奶奶已经备好清水等我们。师兄说这个老太太并不信佛,但和师父是故交,所以给我们备水是不看佛面看僧面。渡粮师兄轻车熟路,对她行个佛礼后拿起碗一饮而进。我也拿起碗,慢慢喝着。
  老奶奶对师兄说:“我琢磨着,你们寺又快没粮,你也又该下来。所以备好茶水在这等你。”
  师兄对老奶奶表示感谢,而后起身带我径直去往粮铺。粮食很快装上车,粮铺老板又给我们一些干粮作为午饭,我和师兄道谢后出发,我在前面拉,师兄在后面推。
  在这之后师父常常让我和渡粮师兄一起下山采购,有粮食,也有一些日常用品。有时师父还会亲自带我去收租——我们寺庙有一些祖传的山下田地,和尚下山种粮在师父看来是稀松平常的事,可是在我几个师叔看来简直不可饶恕,说这是对佛祖的大不敬。一群光着膀子的和尚插秧的景象在我脑中总挥散不去,就像某种图腾一样让那个年纪的我膜拜不已,我问师父,难道佛祖就不吃饭吗?师父对我说,很多事你一个人干就是自力更生生生不息,一群人干就是贪图利益利益熏心。所以我们把田地交给山下的农户打理,每年收取一点租金或者粮食。这样半年之后就有了传言,说是师父想把住持的位置传给我,因为我长得最帅,又值得信赖,慈眉善目总让人容易做慈善。我想,这是一个很让人无法相信的理由,可在寺庙里却越传越真实,这说明和尚真是一群不可理喻的人。无论如何,谣言总是不好的,我去找师父。
  师父说:“你惧怕谣言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想了想,说:“都不怕。”
  师父说:“那你今天来找我的原因是?”
  我说:“今晚的月亮好圆。”
  从第二天起,寺里再也没有关于我要当住持的传言。师父作为男人,真是让我觉得强悍无比,崇拜不已。
  日子继续平静着。我们吃斋、念佛、习武。——关于习武,老百姓对我们有着太多的误解,他们总觉得我们金刚不坏,每个都身怀绝技。有一次我和师父下山办事,有几个好事之徒想让我表演口吐莲花,我对他们说,口吃莲子我倒是会。然后他们就取笑我不是和尚,我要上前理论,师父一把将我拉走。
  路上我余怒未息,问师父:“师父,到底是谁到处胡说八道天下武功出少林的?”师父说:“是我们自己。”我惊讶地看着师父,师父叹口气说:“这也是我的师父告诉我的。当年少林寺刚成立的时候,规模还很小,作为和尚总是被人欺负。虽然我们有着强大的精神信念,但对百姓而言,精神太过飘渺,强大在他们眼中只是在金钱或者武力。很不幸,在这个时代的这个世界,你只有先在物质上强大,才能去强大精神,否则在大多数人看来,你不是精神强大,而是神经强大。所以那个时候少林寺召集各个寺庙的主持,商议如何让我们在老百姓心目中强大一把。后来商量来商量去,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吹牛,”师父说这话时我的嘴巴已成圆形,“于是大家就想出这样一句口号,天下武功出少林。其实当时大家的想法只是自勉,可没想到,这话一出便惹来江湖上很多人的恶意吹捧,真是不怕恶人就怕闲人,不怕菜咸就怕人闲。这之后就不停有人去少林挑战,你知道少林在嵩山之巅,那些挑战者爬到山顶已累个半死,少林寺的僧众怕自己牛皮吹破终被灭门,只好趁着他们劳累下手。我们和尚原先为了自卫,是用铁制兵器的,后来想这过于残忍——他们本来就已快累死,我们还用刀剑,未免过于混蛋,所以少林寺首创了木棍。后来坊间便有了传说,说和尚只用木棍就可退敌无数,从此美名天下传。而我们也怕被发现破绽,只好勤加习武。原本习武只是强身健体,在和尚一天时间中只占一个时辰不到,后来越变越多,到最后甚至衍生出了武僧,专以研究武学为业。”师父的这番话让我明白,原来很多的误解,是因为矫枉过正。除了这三项我们和尚该做的本份,我们有时还缠着师父讲故事,可师父总说哪有故事,一个和尚,吃斋念佛就是一生,道行高点兼怀天下,道行低点独善其身,有故事对和尚而言真是可耻。后来我才明白,师父说没有故事,是不想被过去牵绊,人总要往前看,和尚也不例外。所以师父在告诉我们身世的时候,总像在讲一个大笑话。
  

吕城江:我不写武侠(3)
就这样,我继续吃斋、念佛……以及习武——花更多的时间习武。转眼间,就到了二十岁。这天,师父命我带一个年满十五的小师弟下山买粮——渡粮师兄荣任寺中大厨,而我也比五年前沉稳许多,带小师弟出去见见世面已绰绰有余。第二天一早,我和小师弟便从寺庙向山下出发,在第一个拐角处,我习惯性的回头望,这天是阴天,所以没有见到旭日包裹下的寺庙。小师弟问我怎么,我说没事,我们要加紧赶路,还有一天的路要走。
  一切都和五年来一模一样:在镇口的老奶奶家喝水,去镇上的粮铺买粮,吃粮铺老板给的干粮,然后推着粮车回山。回去的路上我看了一眼小师弟——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的事和我五年前想的一样吗?
  在拐过通往寺庙的最后一个弯后,一副仿佛从地上烧到天上的景象出现在我们面前。寺庙上空火光四溅,再上一点黑烟腾腾,因为火势过猛,寺庙边上的树木也开始着火,我耳朵里都是哔哔啵啵的声音,接着燃烧产生的热量朝我和师弟扑面而来,把我们俩的脸烫得发热。我们愣在那里,就像在看一场巨大的洗礼,而我们只是旁观者,眼前的一切与我们毫无关系。这时我的手臂感到一丝凉意——我已迟缓得像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大脑停滞,手臂感到凉意,手臂给我知觉。我抬头望着天,说:“雨。”
  大概一个时辰后,大火被雨浇灭,雨也很识时务地在扑灭最后一串火苗后停下。整个山顶都弥漫着烧焦的味道。我知道,整个寺庙的人都已死光,而且已经火化。这可能是我们这个朝代人死后最迅速的一次集体火化。我和师弟冲进被水火蹂躏得已分不清庙里庙外的庙中,周围很安静,只有我们踏着灰的声音,以及师弟不知是被雨淋还是被眼前一切吓得的发抖声,他在尽力克制,可发抖的声音依然清晰进入我的耳里,一点都没有逃掉。我们从佛堂偏听饭厅一路寻找,直到师父的卧房,都没有发现一个人。这让我和师弟都松了口气,也许师父看到寺庙着火,且无力扑灭,已经带着大家下山——可是,他们是从哪下的山呢?我竭力不让自己去思考,脚越走越快,因为我们还有最后的地方要去寻找:菜地。
  从那天后,寺庙开始重建,一方面朝廷有些补助,另一方面周围的寺庙也给了力所能及的帮助,当然,还有一些来自民间的捐助——我们答应等寺庙修缮完后,在门口刻上他们的名字。
  也在那天后,我的身上长久带着两封书信,一封是那天我们在菜地众多尸体中,在被乱刀捅死的师父遗体上找到的,信封信纸都已泛黄,师父没有写时间,但年代久远。师父在信中说,他早已知道会有这天,笔触甚至略带期盼意味,师父还说他不信报应,但信因果,说许多严肃的事情骨子里却是个大笑话,所以如果我们其中有人能避过此劫,他要我们答应不许报仇,还要把寺庙重建。我们都知道师父的愿望是什么,就像挂在他房间墙上那幅不对称的对联一样:安得寺庙千万间,大庇天下孩子俱欢颜。另一封是我自己写的,我始终做不到师父那么洒脱,不去记叙任何,可到最后,我所能记起的,也只有师父的一颦一笑,还有那些师父带着怪怪腔调说出来的话。以后,我想我也会给弟子们讲述什么叫大器晚成,如何应付谣言,还有为什么百姓对我们总有误解。至于故事?有过吗?我不记得了。我所记得的只有自我记事开始,就在一个山上,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一群和尚,我有个师父,师父对我说过一些话。
  后来朝廷说抓到了血洗寺庙的凶手,我曾在他临刑前去狱中看过他。他见到我,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见过你。”
  我说:“是的,那年我们八岁。”
  他笑了笑,很冷,比监狱里长年积累的阴冷还要冷。
  我说:“师父最大的愿望就是,世间没有瘟疫,没有兵乱,没有父母离异。你说,师父期待的那一天在哪里?”
  他说:“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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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城江:我不写武侠(4)
我确信,这两个在他心里默念过无数遍的字,在他终于说出口的时候,这两个字,是带着泪水的。
  我走出监狱,望天:师父,你乐开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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