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也提著一只只朴素的杨枝编的小篮子,里面红的蕃茄,淡绿的葡萄,黄的柠檬
满得要溢了出来,尼龙的口袋在这儿不见踪迹,它是一派自然风味,活泼的人间景
气在这儿发挥到了极致,而它的本身就是人世安然稳当的美,这种美,在二十世纪
已经丧失得快看不见了。
这样的小城,不可能有面目可憎的人,看来看去,表情都是悦目,令人觉得宾
至如归,漂泊大城的压迫感在这里是再也不可能感到的。
在“丰夏”市内,碰见了几次很有趣的事情。
我们一连几次通过一个小得几乎看不见店面的老铺,里面乱七八糟的放著一堆
堆红泥巴做出来的雕塑,形状只有两三种,鸽子、天使和一个个微笑的小童,进店
去摸了半天,也没人出来招呼,跑到隔壁店铺去问,说是店主人在另一条街下棋,
等了很久很久,才回来了一个好老好老的白发瘦老头。
当时我已经选好了一个标价三百葡币的天使像抱在怀里,老人看见了,点点头
,又去拿了三个同样的天使,一共是四个,要装在一个破纸盒里给我们。
“只要一个,”我讲西班牙文,怕他不懂,又打著手势。
“不,四个一起。”他用葡萄牙文回答,自说佾话的继续装。
“一━━个━━,老公公。”我拍拍他的肩,伸手把天使往盒子外搬,他固执
的用手按住盒子。
“一个就好了。”荷西恐他听不见,对著他耳朵吼。
“不要叫,我又不老,听得见啦!”他哇哇的抗议起来。
“啊,听得见,一━━个,只要一个。”我又说。
老公公看著我开始摇头,唉━━的一声大叹了口气,拉了我的手臂就往店后面
走,窄小的木楼梯吱吱叫著,老人就在我后面推,不得不上去。
“喂,喂,到哪里去啊?”
老人也不回答,一推把我推上满妞鲜花的二楼天台。
“看!”他轻轻的说,一手抖抖的指著城外一幢幢白墙红瓦的民房。
“什么啊?”
“看啊!”
“啊?”我明白了。
原来这种泥塑的东西,是用来装饰屋顶用的,家家户户,将屋子的四个角上,
都糊上了四个同样的像,或是天使,或是鸽子,也有微笑小童的,非常美丽,只是
除了美化屋顶之外不知是否还有宗教上的原因。
“是啦!懂啦!可是我还是只要一个。”我无可无不可的望著老人。
这一下老人生气了,觉得我们不听话。
“这不合传统,从来没有单个卖的事。”
“可是,我买回去是放在书架上的啊!”我也失了耐性,这人这么那么说不通
。
“不行,这种东西只给放在屋顶上,你怎么乱来!”
“好吧,屋顶就屋顶吧━━一个。”我再说。
“不买全套,免谈!”他用力一摇头,把盒子往地上一放,居然把我们丢在店
里,自己慢慢走下街去了,神情这么的固执,又这么的理所当然,弄得我们没有办
法偷买他的天使,废然而去。这样可爱的店老板也真没见过,他不要钱,他要传统
。
另一次是走渴了,看见远远街角拱门下开著一家小酒店,露天座位的桌子居然
是一个个的大酒桶,那副架势,马上使我联想到海盗啦、金银岛啦等等神秘浪漫的
老故事,这一欢喜,耳边仿佛就听见水手们在酒吧里呵呵的唱起“甜酒之歌”来了
。
很快的跑上去占了一只大酒桶,向伸头出来的秃头老板喊著∶“两杯黑麦酒。
”
无意间一抬头,发觉这家酒店真是不同凡响,它取了个太有趣的店名,令人一
见钟情。
当老板托著盘子走上来时,我将照相机往荷西一推,向老板屈膝一点脚,笑嘻
嘻的对他说∶“老板,合拍一张照片如何?拜托!”
这个和气的胖子很欢喜,理理小胡子,把左腿斜斜一勾,下巴仰得高高的,呼
吸都停住了,等著荷西按快门。
我呢,抬起头来,把个大招牌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一八三二年设立━━殡仪
馆━━酒━━吧━━。”
老板一听我念,小小吃了一惊,也不敢动,等荷西拍好了,这才也飞快的抬头
看了一下他自己的牌子。
“不,不,太太,楼上殡仪馆,楼下酒店,你怎么把两块牌子连起来念,天啊
,我?殡仪馆?”
他把白色抹布往肩上一抛,哇哇大叫。
不叫也罢了,这一叫,街角擦鞋的,店内吧台上喝酒的,路上走过的,全都停
下来了,大家指著他笑,擦鞋的几乎唱了起来。
“殡仪馆酒吧!殡仪馆酒吧!”
这老实人招架不住了,双手乱划,急得脸上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你又不叫某某酒店,只写”酒店”,聪明人多想一步,当然会弄错嘛!”我
仰靠在椅子上不好意思的踢著酒桶。
“嗳噫!嗳噫!”他又举手,又顿足,又叹气,忙得了不得。
“这样特别,天下再也没有另外一家”残仪馆酒店”,还不好吗?”我又说了
一句。
他一听,抱头叫了起来,“还讲,还讲,天啊!”
全街的人都在笑,我们丢下钱一溜烟跑掉了。
这叫━━“酒家误作殡仪馆━━不醉也无归。”
人在度假的时候,东奔西走,心情就比平日好,也特别想吃东西,我个人尤其
有这种毛病,无论什么菜,只要不是我自己做出来的,全都变成山珍海味。
“丰夏”卖的是葡萄牙菜,非常可口,我一家一家小饭店去试,一次吃一样,
绝对不肯重复。
有一天,在快近效外的极富本地人色彩的小饭店里看见菜单上有烤肉串,就想
吃了。
“要五串烤肉。”我说。
茶房动也不动。
“请问我的话您懂吗?”轻轻的问他,他马上点点头。
“一串。”他说。
“五串,五━━”我在空中写了个五字。
“先生一起吃,五串?”他不知为什么有点吃惊。
“不,我吃鱼,她一个人吃。”荷西马上说。
“一串?”他又说。
“五串,五串。”我大声了些,也好奇怪的看著他,这人怎么搞的?
茶房一面住厨房走一面回头看,好似我吓了他一样。
饭店陆续又来了好多本地人,热闹起来。
荷西的鱼上桌了,迟来的人也开始吃了,只有我的菜不来。
我一下伸头往厨房看,一下又伸头看,再伸头去看,发觉厨子也鬼鬼祟祟的伸
头在看我。
弹著手指,前后慢慢摇著老木椅子等啊等啊,这才看见茶房双手高举,好似投
降一样的从厨房走出来了。
他的手里,他的头上,那个吱吱冒烟的,那条褐色的大扫把,居然是一条如━
━假━━包━━换━━的━━松━━枝━━烤━━肉━━。
我跟荷西几乎同时跳了起来,我双手紧张的撑住椅子,眼睛看成斗鸡眼了。
茶房戏剧性的把大扫把在空中一挥,轻轻越过我面前,慢慢横在我的盘内,那
条“东西”,两边长出桌子一大截。
全饭店的人,突然寂静无声,我,成了碧姬芭杜,大家快把我看得透明了。
“这个━━”我咽了一下口水,擦著手,不知如何才好。
“玛黛拉乡村肉串。”茶房一板一眼的说。
“另外四串要退,这不行,要撑死人的。”
不好意思看茶房,对著荷西大叫起来。
大家都不响,盯住我,我悄悄伸出双臂来量了一量,一百二十公分。
我的身高是一百六十三,有希望━━一串。
那天如何走出饭店的,还记得很清楚,没有什么不舒服,眼睛没有挡住,就是
那个步子,结结实实的,好似大象经过阅兵台一样有板有眼的沉重。
松枝烤肉,味道真不错,好清香的。
人家没有收另外四串的钱,不附上了一杯温柠檬水给消化,他们也怕出人命。
有一年跟随父亲母亲去梨山旅行,去了回来,父亲夸我。
说∶“想不到跟妹妹旅行那么有趣。”
“沿途说个不停,你们就欢喜了啦!”我很得意的说。
父亲听了我的话笑了起来,又说∶“你有”眼睛”,再平凡的风景,在你心里
一看,全都活了起来,不是说话的缘故。”
后来,我才发觉,许多人旅行,是真不带心灵的眼睛的,话却说得比我更多。
在“玛黛拉”的旅客大巴士里,全体同去的人都在车内唱歌,讲笑话,只有我,拿
了条大毯子把自己缩在车厢最后一个玻璃窗旁边,静静的欣赏一掠即过的美景。
我们上山的路是政府开筑出大松林来新建的,成“之”字形缓缓盘上去,路仍
是很狭,车子交错时两车里的游客都尖声大叫,骇得很夸张。
导游先生是一位极有风度,满头银发的中年葡萄牙人,说著流利的西班牙文,
全车的乘客,数他长得最出众,当他在车内拿著麦克风娓娓道来时,却没有几个人
真在听他的,车厢内大半是女人,吵得一塌糊涂。
“玛黛拉是公元十五世纪时由葡萄牙航海家在大西洋里发现的海岛,因为见到
满山遍野的大松林,就将它命名为”玛黛拉”,也就是“木材”的意思,当时在这
个荒岛上,没有居民,也没有凶猛的野兽,葡萄牙人陆续移民来这儿开垦,也有当
时的贵族们,来“丰夏”建筑了他们的夏都……”
导游无可奈何的停下来不说了,不受注意的窘迫,只有我一个人看在眼里,他
说的都是很好听的事,为什么别人不肯注意他呢。
旅行团在每个山头停了几分钟,游客不看风景,开始拚命拍照。
最后,我们参观了一个山顶的大教堂,步行了两三分钟,就到了一个十分有趣
的滑车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