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十八分,老爷子的生日宴会正式开始。十万响鞭炮将整个城市炸蒙了,所有的人在惊心动魄的爆炸声中感受着财富的暴力与掠夺的激情,当一千朵礼花腾空而起漫*放的时候,城市上空的黑暗被各个击破,柳阳湖湖面上光怪陆离,波澜起伏。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节奏与频率随着宴会的深入越来越快,可张慧婷还是没来,戴着眼镜的齐立言用四只眼睛眺望着酒楼大门,大门里进出的都是让他绝望的身影。
楼上三十个包厢里安排的是政界官员、商界名流、客户代表,其中官最大的是市政协副主席程涵,他兼任市工商联主席;还有天德酒楼所在的滨湖区区长刘茂岭,是齐家二媳妇刘玉萍的堂哥;商界头面人物当数圣达电缆集团总裁汪标,因为刚刚娶了天德酒楼如花似玉的领班纪月琴,所以齐立功试着给他送去一张请柬,没想到竟爽快地就来了。汪标才是柳阳的首富,他的电缆联结全国沟通世界,中韩海底通讯电缆就是从汪标的车间里运出去的,按说这个年产值三个亿的大老板与年营业额不到五百万的柳阳餐饮老大齐立功是不可能坐到一条板凳上的,所以齐立功见汪标坐着“奔驰600”准时到场,一时激动得喉咙冒烟,嘴里连连说着他从老爷子那里刚刚模仿来的文言文:“汪总,您大驾光临,兄弟我蓬荜生辉。”汪标做出一副显然缺少诚意的谦虚,嘴里打着哈哈说“哪里,哪里”。
齐家三兄弟坐在一桌,上楼敬酒前,齐立功只是对齐立德说:“上楼去敬酒!”根本没有要齐立言一起去的意思。性情温和的齐立德看了老三一眼,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齐立功拽着袖子上楼了,齐立言被扔在一堆女人、小孩中间,他感到面前杯中的酒像是毒药。于是他站起来向大门口走去,他希望这时候妻子张慧婷能突然出现,夫妻俩一起带着女儿小慧给老爷子敬酒,这让他好歹能以一个完整家庭的形象出现在这个势利与恶俗的场景中。老爷子跟舅舅、姨父、表叔等老辈们坐在首桌,虽说亲戚和街坊们没有一个人问及张慧婷怎么没来,父亲也不问,但他隐隐感觉到人们不打算问,也没有问的必要,这种无动于衷的背后是对他的失望或绝望,也许齐家没有他这个老三,今天的生日宴会更加圆满,如今他在这个家里就像长在脸上的一个痤疮,不仅多余,而且很难看。
酒宴进行到接近尾声的时候,齐立功砖头大的“大哥大”响了起来,酒喝多了的齐立功没听到铃声,坐在一旁的大嫂赵莲英拿过“大哥大”很别扭地贴紧在耳朵边。是她弟弟赵达胜打过来的。赵莲英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她放下电话望着一桌子兴高采烈的脸,突然说了一句:“不好了,张慧婷被公安抓起来了!”
张慧婷涉嫌在丽都宾馆卖淫被警方当场抓获。
酒楼 2(1)
齐家老屋坐落在天德酒楼后面铺着青石板路的荷叶街上,是民国二十八年由齐修仁岳父郭继德修建的一座前后两进的院子,共八间,郭继德一九四八年底逃往台湾,解放后天德酒楼和这处老屋作为逆产被政府没收,直到一九八年才最终归还给郭继德唯一合法遗产继承人齐修仁。齐家三兄弟结婚成家后,老屋每家分了两间,生儿育女后,房子不够住,三兄弟在二十多年时间里先后沿着两边的围墙违章搭建了或大或小的厨房和杂物间,原先规整的格局被打乱了,窄小的院子就更小了。院子里堆放着与这座老屋历史相关的水缸、瓦罐、断腿藤椅,还有一盘缺齿的石磨与一口早已报废的水井,水井边上一棵年代久远的老桂花树已是风烛残年。自老三齐立言闭门造车造出的“光复”牌轿车撞断了桂花树撞烂了水缸后,这个年久失修的院子更显破败和不可救药,老大齐立功一家三年前搬进了新买的临湖别墅,去年老二齐立德一家也搬到望湖山庄的一套一百八十平方的复式公寓里,眼下住在这里的齐老爷子是因为怀旧情结与日俱增而执意要与老屋相守一生,而老三齐立言则是无处可搬,不得不活在父亲的屋檐下。
老爷子生日这天一大早,按柳阳风俗全家要聚在一起吃寿面,所以老爷子也没像往常一样先去湖边散步然后再到“烟波阁”喝早茶。自老伴二十年前去世后,齐老爷子一直未娶,最初跟长子齐立功生活在一起,齐立功搬到临湖别墅后,每月花三百块钱请老街坊吴阿婶过来为老爷子做饭、洗衣、烧茶,吴阿婶今天是无需过来做早饭的,齐立功已经跟齐立言敲定了,生日早上的寿面让张慧婷做。
早晨张慧婷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就是:“凭什么老大一声令下,非得逼着我做早饭!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她做了一夜的噩梦,梦中受够了委屈,醒来还得继续委屈自己,所以她的心情很糟,美丽而疲倦的脸上表情相当生硬。
张慧婷自冲动地嫁给齐立言后,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下岗后的张慧婷凭着财会学校毕业时的会计证书在柳阳城里帮人家跑银行、代做财务账目,挣几个零钱贴补家用。直到春节过后,她总算在一家保险公司谋了一份推销员的工作,每月底薪只有三百块钱,收入多少全靠业务提成。漂亮的女人容易滋生出过分的清高和孤傲,从小到大受人追捧的张慧婷也不例外,她既不熟悉保险业务,也不愿靠色相去谋取合同,所以业务量一直做不上去,大半年过去了,日子依然过得朝不保夕。每天走在城市的灯红酒绿的背景中,她被那些层出不穷的物质光辉反复地伤害着,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要想弥合生活中的伤口,把一腔怨气撒到丈夫头上是最好的消炎药。
四岁的女儿小慧一大早被从睡梦中叫醒,她蹲在痰盂上小便时似乎还在梦游,睡眼蒙胧中站起来一脚就踩翻了痰盂,一盆尿泼翻在地并溅湿了小慧的裤脚,屋内顿时就弥漫起稠密的尿臊味与经年不息的霉味,铁丝一样钻进了张慧婷的胃里,一阵恶心,张慧婷被这气味激怒了,她拎起瘦如小鸡的女儿倒扣在床上,噼里啪啦地就在女儿的屁股上一气猛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跟你妈一样,眼睛瞎了!”小慧哇哇大哭起来。
齐立言来不及处理尿盆,赶紧过来拉开了张慧婷:“她还没睡醒,拿孩子出什么气!”他觉得张慧婷大清早指桑骂槐,几乎有点存心找茬,所以拉扯的动作和说话的声音就有些过大,有点失度,这个早晨,他无法想象当年那么一个清纯而孤傲的女孩怎么堕落成如此计较而庸俗的市井婆娘,于是又很情绪化地添了几个字:“老爷子生日,一大早你就开骂!” txt小说上传分享
酒楼 2(2)
张慧婷的心情和她的头发一样混乱,干裂的嘴里吐出的是冒烟的音节:“我骂我自己也不行吗?”
齐立言抬头看了一眼前屋的窗子,他怕吵起来惊动前屋里的老爷子,就压低嗓子咽下一肚子的窝囊,用讨好的口气对她说:“算我无能好了,屋里的卫生我来做,辛苦你去给老爷子做一顿寿面,好不好?”
张慧婷拖着僵硬的身子走向厨房的时候,还不失时机地挖苦了一下齐立言:“怎么是算你无能,你本来就是无能。”
齐立言站在尿臊味中,无异于大清早喝进了一壶尿,只是这一两年来,对这样极尽挖苦的语言已经习以为常了,就像是每顿早餐喝稀饭时必不可少的小菜一样。脑子并不笨的齐立言意识到,一个男人活到被女人任意践踏的份上,这个家离完蛋就不远了。
齐立言走进院子在水龙头边冲洗痰盂,他尝试着建议张慧婷:“时间不早了,就不要点炉子了,到前屋煤气灶上煮寿面,一二十分钟就好了。”
挨前屋厨房是老大齐立功家的,煤气灶是齐立功留给老爷子用的,张慧婷宁愿花一上午点炉子,也不愿用老大煤气罐里一两煤气。她再穷,但她要争一口煤气之外的骨气。她不接话,仍有条不紊地扇着扇子。
齐立言有些着急,手里端着还没洗净的痰盂直奔黄烟滚滚的蜂窝煤炉:“这是给老爷子做寿面,用一下老爷子的煤气,天经地义嘛,你较什么真呢?”
张慧婷的声音从烟雾中突出重围,刀子一样锋利:“是老大的煤气罐,我不用!你有能耐,你咋不买两罐回来?”
齐立功和齐立德拖儿带女走进院子的时候,准确地听到了张慧婷的牢骚怪话,就知道张慧婷是存心想跟他叫板,他不便谴责张慧婷,只好谴责一院子的浓烟:“怎么搞的,大清早院子里弄得跟抗日前线似的,狼烟四起。”
衣着鲜艳而俗气的大嫂赵莲英耳朵上晃荡着两个铂金大耳环,她捂着鼻子话里有话地说开了:“慧婷也真是的,刚给老爷子充了满满两罐煤气,守着青山没柴烧,住在湖心没水喝,我们也就罢了,总不能让老爷子过生日挨饿吧!”
二嫂刘玉萍打圆场说:“慧婷这么早起来生炉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在家里做了,我们一起去玉堂春面馆吃阳春面去!”
齐立功对齐立言说:“我早就在玉堂春面馆订好了包厢,叫上老爷子,走吧!”
在浓烟和哥嫂们对话的双重刺激下,张慧婷真的流出了泪水,既然早就在外面订好了寿面,还害得她起了个冤枉早,这不存心捉弄人嘛。她扔下扇子,一头冲进了自己的屋里。
耳朵有些背的老爷子被一群儿孙们簇拥着出门了,院子里齐立功对齐立言说:“我压根就没指望张慧婷做早上的寿面,也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拿得住老婆,床上的老婆都拿不住,在江湖上又怎么能混得下去呢。”齐立功对齐立言能让老婆起来做寿面相当满意,于是就带有奖励性地扔给他一支烟:“你进屋跟慧婷说一下,吃完寿面让她回家再去请一下她父母,不给老爷子面子,也不给我面子,带一百块钱过来算什么呢?难道我们要他一百块钱办酒席不成,她老子不就是一个退了休的科级干部嘛,今天晚上,区领导、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