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饭,也不肚子饥,坐在房檐台,面对拆了的一溜瓦,溜了几根椽的破房子出神。
拆时那么快当麻利,那么眉开眼笑,还没到手就争多论少。如今盖时那么难畅,两三天连那几根椽都没上上去。原钉进原窝,咋比生娃还难!平常人模狗样,如今一付付歪瓜裂枣。
上工来像羊拉屎吊*,挂串串,你来他不来。来了先坐在房檐台拉闲话,叮闲楞,谝闲传,抽烟,咳嗽,吐痰,……干起活来,像阎王爷抽了筋,少劲没力,挪着步,咧着嘴……不咧眉瞪眼了。不对我家一瞪二训三墩搭。我们家人没得罪你们,又没害稀屎痨?你们那几天的脸和这几天的脸咋不一样了。
台发他爸有眼色,最先来了。乐乐哈哈的,出口对清善就夸两句。顺情说好话,舔*子不挨骂。你学到家了!要富农成份给台发和台柱好娶媳妇。如今当上贫农,为多分几根木料,好盖房子。根子上还是为娶媳妇。布叶长得多好,多亲疼。你台发没本事,守不住,让锁子弄了,脖子挂鞋上吊了。再娶媳妇还要上吊。老想占人便宜,能有好报。
“兴娃,手心翻手背,说翻就翻了。怪不得咱积极分子,上边的事咱不摸底,要按四六年前给你家划中农都有点高。”
他蹴到兴娃对面,在布袋挖烟,没话找话。
“在积极分子会上我就说,你家不够个地主,不够!差驴把长。可有人还说我立场不稳,缺乏斗争性。吓得我好几夜睡不着!只好跟上大家跑。”
“你改了口?”
经经他爸和兴娃并排,他蹴在房檐台上。那笑兴娃能看来,是讥讽。
“政策兴改我就不能改?嘻嘻……咱跑得快了点。”
“还说他家有两把二号盒子枪!”
“这话不是我说的!”
他说着吭的笑了,头迈向一边。
“你不是说兴许有,其他人想有还没来路!”
经经他爸又揭了台发他爸个跟头。
“马槽多你个驴嘴!”
经经他爸见他扑过来,笑着跳开去。
台发他爸数人来齐了,接着吼叫合泥的,上房的,掂椽的,搬瓦的……就他声大。
兴娃不明白,他如今像个驴驹子,不出劲光能吼叫。在县上当茶工,他能这样!
大嫂过来,关切地问他想吃啥?他摇摇头。
“不吃饭咋能行?”
第十二章 情重义深(2)
第十二章 情重义深(2)
“吃了,不多。不想吃。”
“是不是手疼。”
兴娃不说话,托右手看晓竹。
晓竹不高兴,嫌他叮大哥。
谁没叫蜂蛰过,谁不知道肿疼味道。他不想给晓竹讲,讲也讲不通。他看晓竹对大哥只是敬,大哥说甜就甜,说酸就酸。啥事都不能过头,过头兴娃就不高兴。心里话不会给她说。
他想避开晓竹,也不想看修房的这一伙磨洋工。让他们拆,保险不到晌午,这溜厢房就不见了。要他们修,难畅的能吃上明年新麦。他也不想在窑里躺,躺得腰疼胸憋闷。
他没有目的的走出家门,村里乱轰轰的,驾着鹰抱着肘信步向塬上走。
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口里哼哼,其实没往心里去。走过老远,那人还犹疑地嘟喃:“成份改过了,高兴得发痴哩。这娃!”
到塬上向西有两个直拐弯,再向南直通塬下的渭河边。这两个直拐弯,几乎要了二哥的命。那时他还小,二哥有病手上没劲,拐弯时要抽紧牲口岔子,全力顶住车辕,二哥顶不住把车翻了。吓的大哥说:“好爷,你再不敢吆这一路车了。车翻事小,要了你命咋办!”
如今二哥命是要了!不是车吆翻了,是老三想当军长,哄骗老蒋。把你连病带吓吐血……他人干瘦干瘦的,身上咋有那么多血,大嫂说吐的血拿盆倒哩。好二哥,你把心从嘴里吐出来了。兴娃忍不住泪汪汪的。
拐过第二个直弯,向南走了一段路,布叶的坟在路东边地里。可怜的女人,死得年轻,四时八节,没人烧纸,没人培土。台发他爸图省事,犁不提,耱不避,就从坟上拉过去。如今坟堆已不成坟堆,快拉成平地了。庄稼稍长高点,就看不见。
她也是人呀!是你台发的媳妇,你能不管不顾。你有人心没有?无情无义的货!
他们都和老三一样,只顾自己。老三是升官,官愈大愈好,兵愈多愈好,把自己亲哥赔进去也不在乎。你台发一家,是为了再娶个媳妇,像狼一样恶的欺侮人。死了的就忘到脑后。
他眼痴痴看着布叶那平塌塌坟,咬紧牙,有点忿忿然。
当他到二哥坟上时,太阳照得身上温热。他敞开胸皱起眉头。
坟上这么快就长了毛毛草,长就长吧?只是还没有把二哥的坟罩住就枯了。
二哥的坟堆很高,圆圆的,尖尖的,头是头,脚是脚,他看着顺眼亲切。眼里直发热心里涌出股酸酸的味儿。
兴娃绕坟转了一圈,没有发现老鼠黄鼠打的窝。这些虫蚁儿,都不是东西,它们会骚扰的二哥不得安宁。
“二哥,你走了好。想起一年到头老咳嗽。你脸红气喘,有时气出不来几乎憋得晕过去,真替你难过。……”
兴娃想着,在二哥脚下,依坟面朝西躺下尽太阳晒。太阳照得眼不舒服,他拔了把毛毛草苫在脸上。
他记不得二哥抱过他没抱过他。二哥有次说:“我抱你给我身上拉稀屎,让我打光身。”
他当时脸红了,大嫂没说有这事没这事,只是温厚的对他笑。
现在他躺在二哥脚下,就想起那天同大哥叮嘴,二哥赶到官窑,伸出发烫的手抚他的头。
二哥再不能抚他头了,腰下却暖暖的。这鬼天气!十月小阳春,小阳春可不是真阳春,咋又暖起来!
他忘记了家里那些心烦事,什么破烂地主?什么斗争会?什么拆房?台发他爸急的想分财产还没弄成又改了成份!
他迷糊了。 。。
第十二章 情重义深(3)
第十二章 情重义深(3)
有人将脸上毛毛草取掉,把他弄醒了。
兴娃以为又碰到了锁子和长马脸,那时有一股草腥味。这时闻不到草腥味,只有枯柴味儿。定眼看去,取掉毛毛草的是一个穿灰色干部服的人,帽沿压得很低对他笑。笑是那么熟悉,却想不到是谁。
“不认识我。”
那人一出声他清醒了。真是锁子……他心里高兴极了。这些年,他时不时就想起锁子。有时梦里和他玩就笑醒来。到底是在一块耍大的。台发也是一块耍大的,兴娃不知道咋老讨厌他和他爸!别说做梦,见了他父子模样就想发呕!
他虎的坐起来。
“你咋知道我……”
“我在徐村有个事,隔胡同看到像你,就撑住车子过来了。”
他紧捱兴娃并排坐下,手玩着那灰布帽子。
“咱俩几年没见了?”
“好几年了。……不,解放时你到我家去过,那时我才和晓竹结婚。”
兴娃突然想起,急急乎乎改了口。
“歪媳妇。欺侮你不?”
“不。”
“我怕她那手脚,出手太快太利了。那时年龄小,胡来哩!她要干我们这一行准行!”
兴娃不想谈晓竹,一谈晓竹就想起布叶。
他不想提布叶,偏偏锁子提,真是莫名其妙。
“坟快拉平了。”
锁子眼不离布叶坟遗憾的连连摇头,有些伤感。
“太死心眼了。你死啥嘛!”
锁子扬起头,眼又痴痴看着远处布叶的坟地。埋怨得有点震耳!
兴娃不知道说什么好。也随他眼看过去,有几只鹊儿在布叶坟地上跳来跳去捡草子。
“她要不死,解放后离婚,我就同她结婚!”
锁子语气缓和却很坚决。这话兴娃相信。锁子是个敢说敢做的人:他说捏死青蛙,手一使劲,青蛙把肠子肚子都从嘴里吐出来。他不怕蛇,敢提住蛇尾巴,把蛇抡得吐出老鼠。他……没有不敢做的事!
“她不死,也是苦一辈子,连个娃也不会有。”
锁子默头,轻声轻气的同情话让兴娃感动。
“能么!”
兴娃有点不信。
“咋不能。太可怜了。我害了她。”
锁子哭了。
兴娃想不到他能哭。
锁子边哭边小声唱:
自你去后我好难畅,
无人处泪水湿衣裳。
茶不思来饭不想,
夜夜想起你小模样。
怪我只为自己想,
撇下你一人受西惶。
怪我当时胆太小,
不敢带你走他方。
……
兴娃没有劝,他知道锁子闷在心里憋得难受;说说唱唱,哭一鼻子,心里会舒坦些!
英雄有泪就该弹,只为到了伤心处。兴娃觉得自己这两句话改得好!
锁子不能给布叶烧纸,连坟地去也不行。过去除过怕他爸棍头子,谁都不怕。他如今怕人说闲话。
他不哭了。掏出手帕擦眼,擦脸,显然说说唱唱心里松泛了。
两个人默坐了好久,直到一只野兔跳窝儿从前面窜过去,兴娃才开了口。
“结婚了?”
“结了时间不长。”
“那女人是干啥的?”
“是招待所会计。”
锁子抽出支烟,让了让就插在嘴里,低头轻吸,有点文气。
“干部……不过……”
“不过”什么锁子没有往下说。
“成份改了。”
“你知道?”
锁子点点头。
“我想离开咱村,避的远远的,愈远愈好。……”
“为啥?”
“不为啥,见不得那些贼眉贼眼的人。还光荣军属呢!呸,为自己当大官,把一家人打散了……我有时都不想活,跟我二哥去……”
这下似乎轮到兴娃哭了。
他哭得比锁子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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