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的呻唤!塬上出神,坡下游魂。”
到底是唱过戏的,嘴里词多,张嘴就来。他不下车子,骑得很慢,车头东歪西扭,和他并排向北走。
“咋办呢?”
“啥咋办呢?”
锁子下了自行车和他并肩走。
“老三来信说想我,哼,要老大和我去他那儿。”
“砍倒大树有柴烧,抱住粗腿爬的高。去嘛!”
他想不到锁子能说这话,这算啥话。
“瞪啥?不对。”
“锁,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咋能说这话?”
好多年没这么亲切叫过锁。他想起锁子看布叶坟那样子,如今不由得说出这话。
“咋不能去。”
“给你二叔咋交待。”
他不想让锁子看他伤感,头扭向一边,话并不硬气。
锁子好似没料到兴娃会说这话,一时怔的站住了。
待他推车紧赶两步,两个人沉默着走一截路,锁子才似乎想出理由。
“大叔大婶叫去,你就得去。三叔是他兄弟,二叔也是他兄弟,对谁薄对谁厚?再说把仇恨要记到国民党反动派帐上,不要记到三叔帐上。他不那样做,就没了他那个人。你想没了他,大叔大婶能高兴?”
兴娃站住,锁子这话矇矇眬眬好像还有点道理。
“我只认得二哥,谁认得老三是光脸还是麻子!”
兴娃拗劲上来了。确实老三存在不存在对他来说:无所谓!
“人家走时你还小嘛!”
他想到上火车,想到人嘈嘈,想到车上气味,想到那陌生的地方,想到没有见过的脸,头脑里塞进了猪毛,难受得没法说。
“反正我不去。”
“唉,你呀你。古往今来,谁见了粗腿不抱还避呢!这次你去,回来我给你两口在县上弄个工作。真的如今正缺人!”
锁子一手推车子,手按住兴娃的肩,亲切的说。
这家伙也是哄人哩。
“真的,你两口都是老实人。我看上的。”
兴娃想给锁子说,到县上暂时避一避,张不开口。锁子不会想到:去看老三委屈了老二和自己,不去看老三委屈了大嫂的难处。
“我走了,要不过河天黑了!”
锁子回县上去了。
兴娃站住,望着他腰一闪一闪的背影。心想:这家伙如今口气还大的很。同时冒出他们在沟里说话的情景。
“真是莫名其妙,他变成这样人。”
第十三章 左难右难(1)
第十三章 左难右难(1)
兴娃终于没有去老三那儿。
他那天很晚才回去,大哥还没有回来。听说把他选成村长兼农会主席。按大哥的本事,能耐,村长、主席算个啥!连工兵营长都说,搁汉唐那些朝代,大哥不当元帅也得封个大将军。他那料没人能比过。当然红花还得绿叶扶,这都是刘书记一手把他扶上去的。那几天,刘书记、住队工作组,就是那个把他掀倒钉子上的家伙,老围着大哥转,带累的晓竹也不安生。
兴娃进头门时隔壁三伯在他前边进了大嫂窑。
大嫂听大哥话,也听工作组的话,对斗争过他们的人不记仇。招呼得和过去一样。兴娃听着极不入耳。狗咬了你,你还给他扔骨头。咱先人生咱就那么贱!
“伯睡不着,有个误会伯得说一说。”
“误会,噢,说枪的事。……过去就算了。”
看大嫂多大度。兴娃觉得大嫂比自己强得多。姜还是老的辣!
“不,不,要把心里疑气取了。说老大有两支短枪这话是我听来的。我根本就不信,老大连长枪都没打过,还会耍短枪。给他都拿不稳!人家积极分子会上三动员两动员,我就唱出来了。”
三伯没有一点羞愧,还好像立了功。
“三伯你不是在斗争会上喊,让我大哥交出来么?”
晓竹这话出口得太及时了,听着解气。
“晓竹,那不过是三伯顺口提了一下。”
你听脸厚的还笑出声。
大烟瘾犯了,蜷的像堆狗屎;吸饱了大烟,精神的像疯了的叫驴。如今没大烟了,回到人位上。呸!
“不说了,过去的事了。”
“说把我家地剥削,嗨嗨……”
三伯声低下去,有点不好意思。听他擦火柴点烟,就想三步两步进窑去,指着三伯鼻子问:你地咋卖给我家?谁剥削谁了?我弟兄鳖大头,专买你的贵地。……想到大嫂他忍了。
“你还有啥事?”
大嫂在撵他!
“这话我想给老大说说……”
你看,把人缠住了。
“你来就对了,回来我给他说。”
“如今世事多好。伯的麦也成了。”
“那就好好过日子。”
兴娃不想听,避到一垒砖后边,听到他连声说:“你妯娌都是勤恳人!你婶懒的连顶针都没有。”
你们一家都是懒货。她没顶针,你有啥?农具卖完就卖地,你家卖成贫农,我家买成地主!便宜让你家占完了!
三伯腰弯着从窑里出来,脚步一出院门就消失了。
兴娃刚想站起来,脚步又进院来了。
他露出头,看到台发他爸闪着腰,一走一晃进了大嫂窑。
湖南茶不来了,茶庄倒闭了。从解放那天,就没有西去的茶车。不知道那些藏民、回民同胞把喝茶嗜好改了,还是另有来路。反正村里在茶店做活的人,农忙闲下了,农闲更没事。除过做农活,就是没黑没明的开会闹腾。工作组说台发他爸是半个工人阶级,是农民中的觉悟高,斗争性强,立场稳,只要好好干革命,不愁你的成份小。“风向变了,世事改了,以后姑娘就寻到你家来了。”“人家寻来了,咱没财礼,没房子还是娶不起。”“成份是金不换,财礼算啥。”台发他爸只要给台发把布叶死的损失补上,给台发把媳妇娶回来,满说当积极分子,让他下油锅,他还会说:“你把油烧滚我下。”在斗争地主王老二和大哥时,台发他爸跳着骂着、喊的最显眼;推着搡着。唾星溅大哥一脸;扭着拉着,在大哥脚脖腿肚踢。兴娃不忍看,抓人头像抓石头,谁都想辱践他。台发他爸冲他下巴一扬:“兴娃,跟你大哥学点。到你当地主分子时就熟惯了。”兴娃不说话。台发他爸来劲了:“眼翻啥?铁纱帽不容易。人老几辈的好事,嘻嘻……”
兴娃心想:啥货!你娃守不住媳妇,让人家弄了。上吊时脖子还挂着给心上人做的鞋,你驴日还想再给你娃娶媳妇给人家弄!
现在他来了。骚情来了。狗戴礼帽,装人样!
大嫂应了,还让他坐,问他喝水?
兴娃几乎忍不住想跳过砖堆喊:给栽根木橛让他坐,端盆泔水让他喝。
其实兴娃没挪窝,他不能让大嫂难堪。
台发他爸那熊样,咋不说话,骂嘛!喊嘛!推吗!搡吗!扭吗!拉吗!踢吗!打倒嘛!
不骂,不喊,不打倒是知道自己没脸。
把劲使到嘴上了,只听到吧唧吧唧的吸烟。好似猪吞食却没发出哼哼。
“大嫂,工作组说错了,那咱也错了。斗争会上那些话,都是我胡说哩!”
一阵沉默。兴娃能想来,大嫂一定在头上篦针哩。她一定想:这货比刚才那货还脸厚。
“我想,咱两家没仇没冤……”
第十三章 左难右难(2)
第十三章 左难右难(2)
大嫂从来不诉委屈,不埋怨。能说这话不容易。兴娃想:大嫂背过人一定哭过不至一回。他眼发热,鼻子有点酸。可怜的大嫂,兴娃绝不惹你不高兴。
“有啥仇有啥冤。我还不是为娃的媳妇……”
“你娃媳妇和斗争我大哥有啥关系?”
晓竹说话,兴娃服她!不急不噪,柔柔的把大嫂心里话说了。她绵里藏针,使的软刀子。
“有,有……”
台发他爸迫不急待。
大嫂和晓竹一定不明白,死盯住台发他爸。台发他爸却不说话了,好像气断了的死人。
“那如今我家不当地主了……”
晓竹表情一定可笑。这鬼精灵的晓竹,猛不防肋窝给你一刀子,没人能搅合过她。别看大嫂不串街走巷,不识字,那心似明镜,极有眼力。依他心性,晓竹就成了别人媳妇。好大嫂啊!兴娃咋能离开你!
“嗨,另想办法么。大嫂呀!娃没媳妇,把人熬煎的日夜睡不着。”
兴娃心想:装的可怜相,说你妈的屁话。睡不着就给我大哥胡说,说我家隐瞒两个短工,说我哥放账是驴打滚!诈我,讹我……日你先人;还跑到程咬铁村里去搧呼他说:“砍倒大树有柴烧,给你也能分两个。”兴娃委屈得又想站起来堵到窑门口骂台发他爸。有大嫂在前,他抬不起腿,气得直抖。
脑后又有脚步进院来,他赶紧转到砖背后。
“你这狗熊咋到地主家来了?”
是麻子狗蛋叔的声,他站在窑门口骂台发他爸哩。
“好叔哩。谁能知道老三是咱的人,早知道咱的人,唉,咋能做这难肠事。我大哥没在,我给大嫂把话说明,把心里疙瘩解了。”
“你不是这一回,从小就有三说五,五扬八的毛病。老大两口子不是糊涂人,还用你来解疙瘩。”
“嗨,有错必纠么!工作组刘书记都这么说了,我借空来纠一下。”
“你那是错了?你是欺侮人!兴娃是你说斗就斗!娃手上有伤你撕住领口子吃他呀!你呀!得势了就没好人活的路!”
“好叔哩,杀人不过头点地,认错你还不让人过去?”
“快回去,另打主意。”
台发他爸向前走了几步又转回去。
“你老叔是月老,给咱两个娃牵根红线。啥时都离不了媒人。”
是祈求的讨好调调。
“解放了,线断了!”
“咦,天下无媒婚不成么。”
说着话,脚步一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