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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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蔽与记忆-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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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现在谁还敢说自己是在真实的见证历史?——关于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毕竟,没有人有资格、有能力把所有的细节见证的确凿无疑,所以只要是在见证的同时,把“真实”的道义原则放在第一位,即可。而这一点,耿立显然做到了。
  但是问题是,真实的,不一定是美的,甚至往往是不美的。所以“真实“见证的话,往往是冷酷无情。当然,冷酷无情也有冷酷无情的意义。而耿立文字的吊诡也正在于此——便是这种冷酷无情反而叫他别具情怀,是一种比单纯的同情心更公平、更敬慕、更肃重的东西。因此,剥皮见骨,单是“官能”上,就叫人有一种酣畅淋漓。
  而这种剥皮见骨与酣畅淋漓,又构成了文字上另外一个层面的吊诡。因为很多文字剥皮见骨,官能上叫人排斥。但是越排斥,越发现自己离这种文字,和文字后面的内容越加接近。因为本质上来讲,我们排斥的东西,正是我们要告别的东西。而我们告别任何东西,都首先要搞清楚这样东西和过去的关系。而在这个过程之中,事情的始末总会剥丝抽茧的明确起来。
  所以说回耿立散文的一个大的思路:就是人对待过去的严重伤害,要依靠的是什么?遮蔽还是记忆?但,与其遮蔽、强迫遮蔽,不如去记忆,然后去宽恕。因为被遮蔽的,可以不再计较,但是没有理由不知道。毕竟任何对历史的随意打扮,都是不能承受的历史之重。
  

赵登禹将军的菊刀(1)

  我寓居的这座小城史书上称为曹州府,隋唐以降,这里予人的印记是:随处都是高一头、阔一臂、横眉竖目的响马。清人写有一本书《地理辨惑》,在世间声色颇著。书以答问的形式解释这片硬气的土地:大凡名都巨邑风水之区,一要城池得地,二要宫署合宜,三要文庙合武,四要书院培养英才,五要土著人士立志向学,再有醇儒指教,自然人文蔚起矣。这些曹州都不具备,于是“曹州人,多响马”一说就风行矣。
  我总以为,在朝廷不义的时候,响马也许是悲壮的正道,他们代表着另一种公正,即使最后鱼死网破,斧钺临颈,也绝不尿洒裆里。为了诺言可以捐弃生命,为了名誉可以饮刀求快,但现在这种品性和血性越来越稀薄了。
  在暮色苍茫中领略曹州的参差老屋,柿树虬龙,于古巷逡巡驻足,就想触摸一下响马的血脉,但也总感到多的是蟊贼,少的是那种国家危亡之际挺身而斗,视国耻为不可容忍,把对民族和家国的挑衅侮辱看作自己私人的不堪与耻辱,然后以一腔沸血浇灌相抵的大豪迈。
  是真的没有,还是历史遮蔽不彰?直到我翻开抗战史,他的名字便一次次地撞击我、撕扯我、轰击我、瘫痪我。那是一个雄武的形象,一米九的身量,曾如武松一般用手击杀老虎的曹州人;他是使“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歌曲唱响天穹的人,他的身上焕漫着古之名将忠勇义诚之气,而内有不忍之心的根基,这个每次母亲脸色不好,跪在母亲面前俯首帖耳的汉子,这个在战场上操着一口浓重的曹州方言的曹州人。
  这是赵登禹。
  在秋日的午后,我终于走到小城郊区西北十里的地方,探访将军的遗迹。在目前争夺名人的时代,将军的旧居也一定热热闹闹吧。然而看到的是连废墟也谈不上的一片空地,无言地在四周屋脊围拢下,显得空旷。有个耳朵不好的老人告诉我,没有了,一切没有了,连一个柴火棒一个瓦片也没留下。将军的旧居先是附近几个村庄的孩子如麻雀般叽喳读书之所,后来“*”,千里之外的北京忙着把将军的坟墓掘开,骨殖抛撒,将军家乡却忙着把将军旧居的砖瓦梁木拆下,哄抢一空。
  这是一片空地,只有一圈土墙围着,土墙边上有*强茂地开,我跳进墙里,用自己的体温亲自感受一下曾回响过将军脚步和呐喊的土地。当年赵登禹将军在这里的曙色中,透着四周的鸡叫起舞。今天我站在这里,似乎仍能听到那大刀旋舞的回声。
  “没有了,都拆光了。”耳聋的老人连连摇头,唏嘘不已。
  还好,在这空地里,还有着*丛显露着生命,面对渐渐下坠的夕阳,我好一阵发呆。曹州这苦寒的黄壤上有两种花在世间非常知名,春天的时候,浑厚的平原多被猩红或莹白的颜色大肆侵没,层层叠叠,气韵非凡,如一片莽莽苍苍的锦缎鼓荡着阡陌,那是从明代就名甲宇内的牡丹;到得秋日,*就会燃烧起来,在柴草垛、河畔沟渠、晴天碧空,黄的粉的升腾如烟雾。曹州*的名声在唐代就开始壮阔了,一个私盐贩子,一个秀才,一把剑啸,那是出生在曹州的响马黄巢,如今你读那“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你都无法置信,是这土地养育的*濡染了黄巢,还是黄巢成就了*?

赵登禹将军的菊刀(2)
曹州人喜欢花,也喜欢刀,我以为喜欢*,是一种乡野的高洁拔俗,*的本身是高傲的,有点冷,但骨子里却是热烈,是柔软。
  日本人也是把*和刀放在一起尊崇的。这是矛盾中的平衡,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里说:“日本人既好斗又和善,既尚武又爱美,既蛮横又文雅,既刻板又富有适应性,既顺从又不甘任人摆布,既忠诚不贰又会背信弃义,既勇敢又胆怯,既保守又善于接受新事物,而且这一切相互矛盾的气质都是在最高的程度上表现出来的。”*作为日本皇室的徽记,代表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当*和代表武士道精神的军刀媾和,开始在中国的大地肆虐的时候,迎头撞见的是出生在*濡染处的赵登禹,赵登禹对*是不陌生的,但赵登禹更喜爱刀。
  人们说赵登禹将军常是枕着大刀睡眠,从冯玉祥的卫兵到排长、连长以至旅长、师长,枕戈待旦,夜夜辄鸣。要写抗战兵器史,注定是绕不过这在炉火和风箱夹击中锻打,在水缸里淬火,没有杂质,还是冷兵器的大刀的。那把寒刃舞得生风,切倭人头颅,如夜雨剪春韭。
  大刀是赵登禹将军在喜峰口一役喊响的,人们评价赵登禹的大刀:砍铜剁铁,削钢如泥。把铜钱十个一叠放在八仙桌上,赵登禹一刀寒刃劈下,那十个铜板火花迸溅,如鸟羽磔然而失,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诗云:“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曤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在公元一九八七年的秋冬季节,我曾在赵登禹将军的村庄见到一个西北军老兵,他说赵登禹大个子,一进堂屋的门就碰头。他说起赵登禹的刀法,劈、砍、撩、扎,鬼神莫测,刀、手、步法,缠绕协调,长穗飞旋如杨叶鼓舞,看起来眼花缭乱,脚踏如磊石落地,身轻如鸢飞唳天。老兵说当赵登禹将军舞刀到兴致处时,卫兵曾用容器桶盛满黄豆向将军泼撒,只见黄豆如虫四外飞溅,等赵登禹停下刀来,身周方圆七尺,不会容有一粒豆子生根。
  当刀剑到了一定的时候,如庖丁解牛,身边万物皆可为刀。身边柳丝,河边蒲草,可以手为刀,手断合抱巨木。说有隐士,可以山涧朝露为刀,去砍落风中的飘尘。玄虚也许是玄虚,但我想所谓的刀剑气伤人,那庶几近于赵登禹将军的境界,他以浩然之气,以曹州的那种忠烈血勇,虎口一吐,就是半部凛冽的民国抗战史、民族呐喊史。
  二
  “一个轻骑兵三十岁时还未死去,那必定是个装病的开小差者。”死于瓦格拉姆会战的拉萨尔如是说,这小个子拿破仑手下的骁将,以颈血溅杀伐,时当三十四岁。
  赵登禹白刃蹈海喋血,几死于喜峰口,时亦三十四岁;“七七事变”后二十日,赵登禹死去,正是三十八岁的韶华盛年。赵登禹是道义贯骨的职业军人,他是为战争而生为战争而死的,如若不是喜峰口一役,赵登禹的血性和天性,乃至渗透他骨髓的那种曹州人的呐喊,也不会恣肆汪洋地发挥到极致;但他卢沟桥畔的鲜血与慷慨悲歌呢,则是白白洒在了汉奸小人之手,赵登禹是被那些在大义面前有愧的民族败类和倭寇联合绞杀的。
  宁做飞灰,不做浮尘,将军的死,是死得其所的,如不为这个民族流血五步,他亦只是一部中国近代军阀征伐史的一个逗号或省略号而已。如果你熟悉中国现代史,一个叫做“西北军”的军事集团就会触碰你的神经,他们的多面和多变像狐狸,他们的勇猛像狮子,他们的坍塌又像暴雨中的土墙,这里面有英雄,也有群小,有的壮烈殉国,如赵登禹、张自忠辈,有的做汉奸像石友三辈。民族处刀锯鼎镬之中,赵登禹将军之所以血花溅作红心草,不甘为某一集团做鹰犬,并非为一己的甘肥、轻暖、妻妾计也,实则是不忍见民族河决鱼烂,而使敌寇淫威谋成。

赵登禹将军的菊刀(3)
*与刀,一柔美,一阳刚,当日人的*和大刀下的血花在昂然顾盼生姿的时候,大和民族尊尚的美却是以无数中国人的血做养料而塑就的。
  美国人本尼迪克特在*和刀的意象里看出了大和民族的走向,月晕风,础润雨,在一些关节处是可以窥见一个民族的品性的。在写赵登禹将军的时候,我知晓了这样的细节。一九三一年冬天,日军占领中国东北,此时,侵华日军步兵第三十七联队的井上清一中尉新婚燕尔,正在雪中的大阪家中休假度蜜月,可归期已至;临行的中尉井上清一最后两日落落寡欢,两眼望着户外的雪,迟迟疑疑,这一切,新娘子千代子都默默地尽收眼帘。
  逆转发生在井上清一行将出征中国的前夜,没有美酒,没有和歌以壮行色,二十一岁的千代子躺在丈夫身边,悄然用小刀剐开自己的喉管,由于她下手不够利落,这个残酷的举动持续了很长时间,而她始终一声不吭,直到黎明到来时才默然死去,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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