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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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蔽与记忆-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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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惟独“张扒皮”这个绰号显得那么刺眼,那么冷酷。扒皮,其实说穿了就是对犯错士兵打军棍、关禁闭,对临阵逃脱的人毫不留情抬手就地枪决的冷酷。然而这种冷酷背后,是否让人感到他疾恶如仇的不苟和果决?
  张自忠将军在北平和日本人周旋一周后脱险,然而,汉奸的帽子压得他抬不起头来,记得李敖在《大人格与小人格》中说:小人格的标准是匹夫匹妇的层面,是随波逐流的、依附权势的、“庸德之行,庸言之谨”的,这种标准的泛滥下,胸怀大人格标准的英雄豪杰,都会长期遭到舆论、谣言、群众、世俗的打击。所以,“父子责善”的贤人匡章,全国说他不孝;“弟死不葬”的志士张良,社会说他不仁;周公旦被诬不利孺子;直不疑(人名)被诬与嫂通奸;马援被诬贪污;袁崇焕被诬反叛;张自忠被骂汉奸,蒙羞六七载;岳飞不得昭雪,沉冤二十年。……多少大丈夫,在“小人格”标准下,都变成了“人格有问题”的下三烂。

张自忠:悲哉,上将军(3)
写到此处,我的心一阵抽搐,当袁崇焕在千刀万剐,那些薄薄的带血的人肉被皇城根下的北京胡同里的民众吃掉的时候,公道在谁的心里呢?
  张自忠留平的消息传出后,舆论大哗,皆曰可杀。北平街头也纷纷传闻:“出了汉奸了,仗不打了。”二十九军官兵得知此信,也纷纷把张自忠的照片撕得粉碎。
  张自忠在北平市长任上只短短八天,就宣布辞去一切职务。两天后,他化装离开了北平南下,舆论界对他的攻击指责还是有增无减,一位朋友写给张自忠一个字条: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若是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在将军转赴南京的列车上,当列车行至徐州站,突有三十多名青年学生拥到头等车厢的门前,要求上车搜查“汉奸”张自忠。但学生代表未见张的踪影,只好下车而去,也就在这时,南京国民政府下达命令,以张自忠“放弃责任,迭失守地”,将其撤职查办。
  张自忠失望了。我不是为英雄讳,在人们咒骂张自忠汉奸的时候,他确有点迷茫了,他“开始沾染嗜好,抽起了鸦片烟。”从他抽起鸦片看,我们能体悟他的内心已经被折磨到了何等地步!
  当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张自忠却被赋闲,他形单影孤地困处南京,整天无事可做,度日如年。有人说,落魄与失意者是最易与鸦片结伴的。张自忠本是一名英勇无畏、意志坚毅的军人,他身经百战,历尽艰辛,不知闯过多少难关险阻,然而此时此刻却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力,实在令人感慨不已。由此而见,一个人,无论他怎样坚强,也总有其脆弱的一面,有时脆弱到了不堪一击。
  佩剑将军张克侠来到南京看望张自忠。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今往见荩忱师长,其貌憔悴,心绪不佳,闻已染嗜好,诚为可叹,宴安鸩毒真不虚也。余勉以自重自珍,来日方长,是非可明,彼有惜别之意。良将难求,余当助之。”
  我们不难设想,张自忠将军后来一死报国,以示清白的决心,怕也是处于这极端苦闷的时候。张自忠毕竟不是只会在鸦片的烟雾中消磨意志的失败者,当他重返部队的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历经磨砺爪牙的猛虎,已经度过了荒寒,开始生风呐喊。
  我们叙述一个在台儿庄大战前的轶事,刘亚洲曾写过小说《将军泪》,我曾问过二十九军的老兵,小说?笑话,这是真的!二十九军当时叫做五十九军。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七日,张自忠回到河南道口李源屯五十九军军部。与大家寒暄见面后,张自忠只硬硬撩下一句话:“今天回来,就是去死的,好狗不死家门,看大家如何死法。”部下听到此言,都眼里噙满了泪水。
  随行的记者采访将军大战前的感想,张自忠谦谦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家弄到如此地步,是军人之耻。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军人洗刷他的耻辱只有一条,那就是用血,血的热比水更有效,水洗的是脸,血洗的是身!”
  然而就在接敌的前夕,那些行走的队列却看到传令兵疾驰阵前,可着喉咙宣布将军的命令:原地待命!接着是令人发冷的军号,要杀人了。
  光头的将军骑着枣红马在手枪队的簇拥下,来到队列前。只见将军脸色青白,眼中迸出两道如冰如铁的冷光,让人不觉寒意阵阵,这时人们就会想到扒皮的来由,接着张自忠将军下令“给我把那两个败类带过来,皮扒了”,军法处长手一挥,两个五花大绑的士兵带到队列前。 txt小说上传分享

张自忠:悲哉,上将军(4)
张自忠将军双脚站立在马镫上,右手按住佩剑,他用山东方言吼道:“弟兄们,就是这两个无耻的东西,昨天市镇宿营时,拿了人家小老板的伞,不仅不给钱还动手打了人,我们的弟兄还没有上前线打鬼子,现在我却要先杀了他们,这都怨我,怨我没有教好他们。”将军把手一挥,声音有些哽咽。
  五花大绑的两个兵士被带到了野地里,接着是两声清脆的枪声低低地划过天空,如夜枭的低鸣——
  然而也是在处决那两个兵士的夜里,还发生了一起*民女的恶劣的事情,最后查出竟是敢死队长孙二胡,孙二胡随即被打成死囚,等待天明后发落。
  第二天一早,军法处长来面见将军,如何处置孙二胡。进了房子,军法处长吓了一跳,地上落满了烟蒂,显然将军一夜没睡。五十九军上下谁不知道,孙二胡是一条功狗,是张将军手下能征善战的功狗,从喜峰口到卢沟桥,每役必与,在孙二胡的手下,光手刃的鬼子就不下百名。谁知,这样的狗既能看家护院,也能反噬主人。这让张自忠陷到了两难的境地。军法处长请示,将军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依法从事,扒皮,天娘老子也不开恩”。
  军法处长走了,过会儿,军法处长再次进来说孙二胡想最后见军长一次。张自忠默然,随即摆手坚决地回绝:“不见,快杀!”军法处长看到张自忠将军冷峻的脸颊上挂着一滴浑浊的泪。将军受不了,怕杀晚了,自己会后悔。枪又响了一声,还是如夜枭的低鸣,部队又继续前进了。
  三天后,部队到达临沂,阻击日军坂垣师团,大胜,这是国民党正面抗日以来取得的第一次真正的胜利。
  一个月后,张将军率部驻扎休整。传令兵脸色苍白地进来报告,结结巴巴地说:“军长,他,他回来了,”军长纳闷,斥责道:“谁?谁回来了?这么慌张?”传令兵气喘不过来:“是,是孙队长回来了。”
  孙二胡被带了进来,满脸黑炭,衣衫褴褛,头发胡子一样长,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走来。
  原来那天行刑的士兵,敬慕孙二胡是条汉子,手有些发抖,结果子弹没打中要害,孙二胡也是命大,被好心的百姓救回了家,休养了几日就恢复元气了。老百姓劝他逃命去,但他打听到张自忠带部队在这一带驻扎,就又赶了回来。
  张自忠将军忽地从地图前站起,接连下了三道命令:“换衣服;备酒菜;关起来等候处置。”孙二胡,早就被处置过了,而且是最高级别的处置了,还能怎么处置呢?
  副官试探性地问张将军:“是否让孙二胡归队?”张自忠没有回答。
  第二天,副官再去见张自忠,指挥部里仍是烟雾缭绕,看来将军又是一夜未眠,满脸憔悴地坐在军帐里,身前落满了烟蒂,桌子是堆了一堆的纸片,副官用眼睛瞅了瞅,蓦然发现每张纸片上都写了一个大大的“扒皮”字样。
  军法处长再次来到孙二胡面前,宣布张自忠手令。孙二胡似乎早知有此一天,面不改色,听完命令,标准地敬礼。然而没等孙二胡提出面见将军,军法处长就又宣布将军备好酒菜为他饯行,孙二胡一脸的茫然,然后嘴角抽搐了一下。
  将军来了,酒菜也只是几只烧鸡和红烧的肘子下水之类,这在战争期间,已是丰盛之至了,几位师长低头陪酒。席间无话,师长们轮流给孙二胡劝酒。孙二胡眼圈红红的,只是每劝必喝。几巡酒过,孙二胡突然抬头,眼直直地盯着将军,张自忠将军马上接过这目光,仿佛双方都要刺透对方似的。

张自忠:悲哉,上将军(5)
突然,孙二胡把上衣扒去,从腰盘到肋骨,从前胸到后背,满身的伤疤,如铜钱如石子如树瘤,或凹或凸,也如起伏不平的山川河流,师长们有的不忍心,扭了头去。
  张自忠将军一愣,随即指着身边的一位师长说:“你把衣服脱了。”师长规规矩矩地就脱了,也是一身的震惊,到处是伤痕累累;军长又指着另一位师长,说:“你的衣服也脱了。”师长脱了,也是一样的凹凸不平伤痕累累,后面的军人在将军的逼视下,也齐刷刷跟着脱掉上衣,就像是一次展览,一次检阅,每一处伤疤简直就是一次血与火的重塑与回溯,每一处伤疤简直就是战争奏响的馈赠与荣耀。
  最后,张自忠将军猛地也撕去了自己的上衣,胸口一处致命的碗口大的伤疤,红红的如眼球在震撼着人心。大家都低下了头,孙二胡也把头埋了下去,目光有点游移躲闪,然后就咚地跪在地上:“我对不起将军!”
  张将军把孙二胡缓缓扶起,头扭在一边:“你放心走吧,弟兄们会替你多杀几个鬼子的。”
  翌日,孙二胡躺在了量身定做的柏木棺材里,张自忠跟他握手作别。
  枪声再次响起,如低低的夜枭的鸣叫,随后是五十九军密集的送行的枪声响彻苍穹,那是鸟的集合,是无数的声音的翅膀在天地间回旋。
  三
  在张自忠殉国三周年的时候,周恩来于《新华日报》上撰文《追念张荩忱上将》:张上将是一方面的统帅,他的殉国,影响之大决非他人可比。张上将的抗战,远起喜峰口,十年回溯,令人深佩他的卓识超群。迨主津政,忍辱待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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