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是不是过于诗意了一些?坦率说,我喜欢这个城市,又害怕。我总觉得,或者总担心,在这个“腐化”的好地方,我的精神深处也会跟着腐朽起来。(由于四川地震,麦家对成都做了一次重写。成书时,我们选未刊载的一篇以飨读者)
作家小传
麦家,作家,编剧。曾长时间居成都,现居杭州。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97年转业至成都电视台电视剧部任编剧。1986年开始写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麦家暗系列作品集》(四卷),电视剧《暗算》《地下的天空》(编剧)等。作品曾多次获奖,作家本人曾被评为2003年度中华文学人物、第三届风尚中国榜2007年度作家、第六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2007年度小说家、第十三届上海国际电视节最佳编剧、第三届电视剧风云盛典最佳编剧等。《暗算》于2008年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根据其同名小说改编和编剧的电视剧《暗算》开中国特情影视剧的先河,深得观众喜爱。
陕西篇:西安这座城
西安这座城
贾平凹
我住在西安城里已经是20年了,我不敢说这个城就是我的,或我给了这个城什么,但20年前我还在陕南的乡下,确实是做过一个梦的,梦见了一棵不高大的却很老的树,树上有一个洞。
在现实的生活里,老家是有满山的林子,但我没有觅寻到这样的树,而在初作城里人的那年,于街头却发现了,真的,和梦境中的树丝毫不差。这棵树现在还长着,年年我总是看它一次,死去的枝柯变得僵硬,新生的梢条软和如柳。
我就常常盯着还趴在树干上的裂着背已去了实质的蝉壳,发许久的迷瞪,不知道这蝉是蜕了几多回壳,生命在如此转换,真的是无生无灭,可那飞来的蝉又始于何时,又该终于何地呢?于是在近晚的夕阳中驻脚南城楼下,听岁月腐蚀得并不完整的砖块缝里,一群蟋蟀在唱着一部繁乐,恍惚里就觉得哪一块砖是我吧,或者,我是蟋蟀的一只,夜夜在望着万里的长空,迎接着每一次新来的明月而欢歌了。
我庆幸这座城在中国的西部,在苍茫的关中平原上,其实只能在中国西部的关中平原上才会有这样的城,我忍不住就唱起关于这个地方的一段民谣:
八百里秦川黄土飞扬,三千万人民吼叫秦腔,
调一碗黏面喜气洋洋,没有辣子嘟嘟囔囔。
这样的民谣,描绘的或许缺乏现代气息,但落后并不等于愚昧,它所透发的一种气势,没有矫情和虚浮,是冷的幽默,是对旧的生存状态的自审。我唱着它的时候,唱不出声的却常常是想到了夸父逐日渴死在去海的路上的悲壮。正是这样,数年前南方的几个城市来人,以优越异常的生活待遇招募我去,我谢绝了,我不去,我爱陕西,我爱西安这座城。
我生不在此,死却必定在此,当百年之后躯体焚烧于火葬场,我的灵魂随同黑烟爬出了高高的烟囱,我也会变成一朵云游荡在这座城的上空的。
当世界上的新型城市愈来愈变成了一堆水泥,我该怎样来叙说西安这座城呢?是的,没必要夸耀曾经是13个王朝国都的历史,也不自得八水环绕的地理风水,承认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已不在了这里,对于显赫的汉唐,它只能称为“废都”。但可爱的是,时至今日,气派不倒的,风范犹存的,在全世界的范围内最具古城魅力的,也只有西安了。它的城墙赫然完整,独身站定在护城河上的吊板桥上,仰观那城楼、角楼、女墙垛口,再怯弱的人也要豪情长啸了。
大街小巷方正对称,排列有序的四合院和四合院砖雕门楼下已经黝黑如铁的花石门墩,让你可以立即坠入了古昔里高头大马驾驶了木制的大车开过来的境界里去。如果有机会收集一下全城的数千个街巷名称:贡院门、书院门、竹笆市、琉璃市、教场门、端履门、炭市街、麦苋街、车巷、油巷……
你突然感到历史并不遥远,以至眼前飞过一只并不卫生的苍蝇,也忍不住怀疑这苍蝇的身上有着汉时的模样或是有唐时的标记。现代的艺术在大型的豪华的剧院、影院、歌舞厅日夜上演着,但爬满青苔的如古钱一样的城墙根下,总是有人在观赏着中国最古老的属于这个地方的秦腔,或者皮影木偶。这不是正规的演艺人,他们是工余后的娱乐,有人演,就有人看,演和看都宣泄的是一种自豪,生命里涌动的是一种历史的追忆,所以你也便明白了街头饭馆里的餐具,碗是那么粗的瓷,大得称之为海碗。
逢年过节,你见过哪里的城市的街巷表演着社戏,踩起了高跷,扛着杏黄色的幡旗放火铳,敲纯粹的鼓乐?最是那土得掉渣的土话里,如果依音笔写出来,竟然是文言文中的极典雅的词语,抱孩子不说抱,说“携”,口中没味不说没味,说“寡”,即使骂人滚开也不说滚,说“避”。
你随便走进一条巷的一户人家中吧,是艺术家或者是工人、小职员、个体的商贩,他们的客厅是必悬挂了装裱考究的字画,桌柜上必是摆设了几件古陶旧瓷。对于书法绘画的理解,对于文物古董的珍存,成为他们生活的基本要求。男人们崇尚的是黑与白的色调,女人们则喜欢穿大红大绿的衣裳,质朴大方,悲喜分明。他们少以言辞,多以行动;喜欢沉默,善于思考;崇拜的是智慧,鄙夷的是油滑;有整体雄浑,无琐碎甜腻。
西安的科技人才云集,产生了众多的全球也著名的数学家、物理学家,但民间却大量涌现着《易经》的研究家,观天象,识地理,搞预测,作遥控。你不敢轻视了静坐于酒馆一角独饮的老翁或巷头鸡皮鹤首的老妪,他们说不定就是身怀绝技的奇才异人。
清晨的菜市场上,你会见到手托着豆腐,三个两个地立在那里谈论着国内的新闻。在公共厕所蹲坑,你也会听到最及时的关于联合国的一次会议的内容。关心国事,放眼全球,似乎对于他们是一种多余,但他们就有这种古都赋予的秉性。“杞人忧天”从来不是他们讥笑的名词,甚至有人庄严地提议,在城中造一尊巨大的杞人雕塑,与那巍然竖立的丝绸之路的开创人张骞的塑像相映成辉,成为一种城标。
整个西安城,充溢着中国历史的古意,表现的是一种东方的神秘,囫囵囵是一个旧的文物,又鲜活活是一个新的象征。
作家小传
贾平凹:出生于陕南丹凤县。现居西安,陕西省作协主席、西安市文联主席。出版的主要作品包括:《商州初录》、《浮躁》、《白夜》、《土门》、《高老庄》、《天狗》、《黑氏》、《美穴地》、《五魁》、《妊娠》、《怀念狼》、《病相报告》、《秦腔》等。曾获得全国文学奖三次,及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那文学奖和法兰西文学艺术荣誉奖,《秦腔》获得红楼梦?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已经翻译出版了英、法、德、俄、日、韩、越等文字二十多种版本。《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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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篇:北京,永恒之城(1)
北京,永恒之城
祝 勇
1644年4月30日,一个被尊为闯王的陕西米脂汉子回望了一眼身后层层叠叠的红墙黄瓦,就匆匆辞别了他寄居了四十一天的北京。在他身后,绚烂的大火照亮了整座城市。在部将牛金星的提议下,他决定用一场大火,来修饰他与这座城市的告别典礼。“皇居壮丽,焉肯弃掷他人!不如付之一炬,以作咸阳故事。” 显然,在霸王项羽的感召下,他们决心把这座辉煌的帝都,当作一朵最后盛开的昙花。它最后的完美造型,将只能保存在他的视线里。此时,这个迷离繁复的超级昙花正在火光中熠熠生辉。从来没有如此明亮的火焰照亮过这座帝都,它在行将毁灭的时刻被历史的追光照亮,每一个巧夺天工的细节都清晰毕现,而闯王的面孔,则隐在黑暗里。所有人都看清了北京,但没有人看见闯王的脸——那张疲惫、悲伤、愤怒、绝望、几近颓废的面孔,从此在历史的视野中消失。
三百多年后,1949年,曾经在敌军的围追堵截中胜似闲庭信步的稳健双脚,在从黄土地走向北京的一刹,突然变得谨慎和缓慢。一张比李自成更加自信和豪迈的面孔从历史乱象中浮现出来,而且,他的肖像后来被挂在了天安门的中央,在整座城市(整个国家)最显著的位置上发表,被每个中国人熟悉和铭记。此时,几乎他所有的同志都听见了他浓重的湖南口音:“我们绝不当李自成,希望考个好成绩……”北京不是一座简单的城市,它令人肃然起敬。华夏远古人类——“北京人”,在从前无人知道的某一时刻点燃最早的火光,整个华夏的历史都在周口店深山里的那丛火光的照耀下变成一部视觉史。早年北京另一个闪光的器物是一柄匕首,在燕国的都城在“蓟”(位于今北京房山区琉璃河)的深宫中,这把匕首在一只雕刻精美的刀鞘里埋伏已久,就像那蜇伏于身体深处的勇气。燕国太子丹在公元前227年的朔风中把它递到荆轲手上,那道利刃在咄咄逼人的大秦国胸部划出过一道寒光之后变成一段经久不息的传奇。荆轲被肢解而死、太子丹的头颅被当作礼品进献给秦国,燕国的版图被从地图上抹掉了,这座被鲜血浸泡的三千年前古老城池见证了勇士的价值,一种不妥协的绝决的存在。耐人寻味的是,这个悲怆的结局并非北京历史的结束,而仅仅是开始。
在历史的各种必然与巧合中,有无数的英雄把它当作自己的征服目标——除此,似乎不可能再有更高的目标,北京,也因此成为他们勇气、意志与胆识的试金石。宫殿、城垣、战争、野心、爱恨,在岁月里沿袭下来,那些未完成的事情混迹其中,堆积、发酵、萌动、窃窃私语,发出各种暗示。它们像肥料一样滋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