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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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吟-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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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确实实是叫他的名字,确确实实是叫他上山,他的死期已到(1)
阿灿醒得很早,他背靠着墙,被子搭在身上。他把那枚菩萨硬币解下来,用他的手指轻轻擦拭,正面,反面,轮边,他都仔细擦拭一遍。这是他每天早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对他来说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已得到菩萨的保佑,解下了脚镣,他感谢菩萨。尽管这样,他还要天天早上做这件事,他要终生感谢,就是刑满释放,回到家里,也要念一生的佛。

  以后回去后,他再也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更不会贩毒,再是贫苦潦倒,都不会走上这条道。在看守所的这几年,以至在监狱里的十几年,他明白一个道理,清贫的生活,要比用生命作赌注的奢华更加舒心。他甚至已想好回去后谋生的方式,他还会在街边占个摊点,升上火,为晚上宵夜的人们炒点葱油饭、肉丝饭、怪噜饭,卤上一锅猪脚、肥肠、豆腐。听听勺子敲铁锅的声音,客人们行酒令时的猜拳声,男女间的打情骂俏声,以及环卫人员唰唰唰的扫地声。这些都是最普通最平常的声音,也是最人间最美好最动听的声音。累了大半夜后,他回家会美美地睡上一觉,直睡到日头当空自然醒,他已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会做那些被鬼追杀被狼吞噬的恶梦。起床后,煮上一碗哨子粉,撒上香葱姜沫,也是美美地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去邻居处朋友家聊聊天,打打牌,直到日落西山,又回去准备晚上的摆摊。

  阿灿原来也是这样过的,他当时并不认为这样很美好,现在他却向往这样的生活,他现在觉得这样的生活真的是很美好。有很多真谛,只有经历过才能感受到。

  这时,监室的门打开了,一股清润的空气贯进来。

  随着清润进入的,还有四个浑身充满杀气的武警。

  提死鬼了,阿灿想。他的目光自然落在小祥身上。小祥此时还在蒙头大睡。

  老陈伯走进监号,他大声喊道:小祥!然后他看了看阿灿,补充说声:阿灿。

  老陈伯的这声阿灿说得很低,低得只有老陈伯自己才能听见,他不愿意说大声,甚至不愿意说出来,但是他不得不说,今天要提的死鬼就是小祥和阿灿,他进监号就是来说这两个名字的,他还要验明正身。

  实际上监号里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他点到了阿灿,大家都很吃惊。阿灿也听见了,阿灿根本就不相信会有自己。那天提案时省高院的法官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改判书已送到最高院去批复,戴了三年的脚镣也实实在在解了下来,老陈伯还亲口对他说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家,现在怎么一下子全变了,会不会是听错了。

  他急切地喊了声老陈伯,他要老陈伯亲口证实是喊错了,喊的是小祥,不是阿灿。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老陈伯,盯着老陈伯的那张嘴,他要亲眼看见老陈伯嘴里蹦出的字,只有小祥没有阿灿。

  老陈伯此时的心情也很复杂,他在看守所几十年,经他点名上山的死鬼有几百个,每次点到他们的名字时,他都是声音洪亮字正腔园,象是宣布一个旧世界的终结一个新世界的诞生。对于这些危害社会危害人民十恶不赦的罪犯,他要对他们宣布,惩治罪恶就地正法的时刻已经到来。他的宣布代表了国家,代表了人民,也代表了自己。但是今天,当他宣布阿灿这个名字时,他明显感到底气不足。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那天那个法官亲口对他说,把阿灿的脚镣解下来,阿灿的改判书已递交上去。他还对阿灿说要好好改造,早日回家。今天,事隔还没有十天,又要经他的口说出,阿灿要就地正法。

  他和阿灿接触也有三年时间,他憎恨阿灿的罪恶,他也深知阿灿的人性。阿灿也有立功表现,他的意识并不坏,他能够改造好,如果他是法官,他真的不会在阿灿的名字上面打上红叉,他会为他留下一条性命。但是,这一切由不得他,他拿着阿灿的执行令,睁大眼睛反反复复看了多遍,上面清清楚楚写着阿灿的名字。他不信也得信了,现在阿灿叫了他老陈伯,并用质疑的眼神看着他,是在问他,会不会喊错了名字。

  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然后深深吸了口气,说道:小祥,阿灿。他低下头,掉转身,匆匆离去。

  阿灿这次听明白了,确确实实是叫他的名字,确确实实是叫他上山,他的死期已到。望着老陈伯离去的身影,他绝望地喊道:老陈伯。这声音悲恸欲绝撕人心肺。

  他把脸深深地埋在张开的手掌里,半晌才松开。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只有严峻而无恐惧乞求,象一尊雕塑,表情已被凝固。他缓缓地站起来,抓着衣服穿衣服,捡着裤子穿裤子。在他穿毕时,他看见了那枚慌落在枕边的菩萨硬币。

  这尊菩萨打磨得铮铮发亮很有血性,菩萨依然慈眉善目。系穿着的那根红线,在昏暗的牢房里,更显得鲜艳夺目。这尊菩萨阿灿整整戴了三年,他也为它祈祷了三年,三年中,它守护着他,他也守护着它,他每天早上为它擦拭,把它贴放在离心最近的地方,他渴求它的庇护和保佑,但是,它最终没能保护好他。

  阿灿一把抓住它,他不知为什么要去抓它,他不再配戴了,它没有保佑他,他也不可能把它带去刑场。他想把它狠狠砸在地上,或者扔得远远的,但是他又不愿意这样做,毕竟他们相伴了三年,不能因为得不到庇护遭遇枪毙而对菩萨屠戮。他转过身,抓住我的手,把菩萨塞到我手中,留下最后一句话:替我照顾陈欣材。

  我不能言语,只能紧握住阿灿的手,在目光的对峙中交流。在我的眼中,充满着惜别、悲壮,我知道阿灿能读懂。

  说完话后,他大步走向铺边,当他准备飞身跳下通铺时,武警没有让他的豪横继续上演,两个武警敏捷地捉住了他,并把他的胳膊往后一提,使得阿灿的眉头猛地一紧。

  至于小祥是怎样起床穿衣,又是怎样被提出去的,我们根本没有注意。

  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毫无希望的等死,健康的等待死亡。对于他们两个死鬼来说,是一种解脱,一种最彻底的最全面的解脱,既然是解脱,也是一种庆幸。

  一整天,整个号子极为安静,女号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时而传来,如孤舟之嫠妇,我们推测,可能是夏琳为小祥送行。

  晚间新闻时,全号子的人员围在电视机旁,最后一次看阿灿、小祥在宣判台上的表现。

  所有的死刑犯都佝偻背低垂头,只有阿灿抬着头。他的表情还在凝固状态中,无悲无喜,无怨无悔。他注视着前方,平缓地搜索他的亲人,然后,他的目光翻转向上,象他跑步时的神态。在审判厅里,他已无法看见天空,那怕是支离破碎的天空,他只能靠想象,想象碧空浩荡,祥云纷飞。

  小祥的表现太令人失望,如同阿灿所说,他象一根疲软的*,无力的搭拉着头,头上的虚汗把头发湿得一条一条的,仍然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这种笑容仿佛凝固了,长时间一动不动,鼻涕口水禁不住往下流。我幡然顿悟,他的面部神经一定是瘫痪了,使得肌肉僵硬,不再恢复。

  也许这一天,地球上消亡了很多人,我只知道这两个——阿灿、小祥。 。 想看书来

确确实实是叫他的名字,确确实实是叫他上山,他的死期已到(2)
生死得失常常受外界因素的控制,并非是人力所能改变,既然如此,我们所能做好的,就是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做到宠辱不惊,得失坦然。

  两个死鬼走后,号子里突然寂静下来,好象不止少了两个人,而是少了一半人似的,风坝里显得空荡荡的,风窗边没有了阿灿的身影,也听不到小祥噼噼叭叭的杀棋声,平日最活跃的袁老三,也很少说话,即便是下棋,也难得发出声音。

  也好,两个死鬼是多年的朋友,现在成双成对走的,他们不会孤独不会寂寞。

  当晚,我做了一个跟随他二人出走的梦。

  世界上唯一不能体验的,就是死亡,因此就无法得到关于死的体验,所以死的恐惧、死的神秘、死的超脱也就是无从而知。

  我做的是关于死亡的梦:

  在昏暗的夜里,同监犯人都睡了,我独自一人留在风坝中。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灯光,没有人影,狗们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天上,没有风的穿插,没有云的涌动,空气仿佛凝固,月色和星光全部被黑夜吞噬,一片晦暝。

  我平躺在风坝的地上,不觉得地上的冰冷潮湿,没有肢体的动弹,也没有思维的活跃,一切都是空白,整个人都固化了。

  许久许久,从我的身躯中,升起一个浅兰色的,象线团一样的影子,这个影子大小和躯体相近,它轻飘飘,晃悠悠,在躯体旁游荡徘徊,一会儿飘游在躯体上方,一会儿又轻触躯体,一会儿又沁入体内,一次一次,一遍一遍。

  或许,这个影子就是被称作魂灵的我吧。

  我舍不得离去,舍不得离开那具相伴了几十年的躯壳,身体上的每一块疤痕每一处印记,都是我生命历程的见证。当我飘浮到相当高度后,忍不住又返回,轻触躯体,沁入躯体,然后再缓缓升起,一次次,一遍遍。

  就这样持续了很久,重复了多次,终于,我不得不离开了,不得不和那具躯体完完全全地分为两个部分。当我上升到看守所上空时,我没有立即飘离,俯瞰着漆黑一片,象地狱一样阴暗,象魔鬼一样狰狞的监狱。在这座监狱下面,埋葬着数不清的躯体,甚至,还有不少冤魂在呼唤。

  当我俯视这座鬼域时,没有表情,没有思想,谈不上恨,更说不上爱,一切都发生了,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也都变得麻木和无味,任何表情都是多余的。

  我升高、再升高,我升腾在这座城市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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