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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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城-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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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得清清楚楚。天微亮时,胜负已见分晓,定下脚步,便见到汀泗桥下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堆在了一起,桥下的水已被人血染成红色。

    其实,北伐的革命军在湖南大胜的消息早就传到了这里,北洋军一闻到他们的气息,便已吓得两腿发软,何尝有气力拼打下去,只几回合,战场便正负了然。投降的谈判当即进行,对方提出了条件,一是官兵身上都带有现洋,请求不要搜包;二是官兵能留则留,不留的人请遣送回北方,以免流离。革命军方面听得有些讶然,私底下议论说:怎会有这样的谈判条件?但为着速战速决,还是同意了。汀泗桥战役由此结束。

    莫正奇觉得没过着瘾。前线的敌军投降了,赶来增援的敌军闻讯立即掉头而逃。莫正奇很是不悦,发牢骚说:追这些逃兵有什么用?怎么不让我们去拼刺刀?曹渊说:谁拼不是拼?胜利的果子还能让你一个吃掉?赶紧追,追逃兵也是打仗。

    乘胜追击的命令还没抵达,莫正奇便领着他的人,跟在曹渊后面风一样追了出去。他们的速度之快,几乎能见到前面敌人的身影。

    咸宁火车站,满是伤兵。县城与车站间隔着水塘,其间一条土路,拥挤着人马。有赶路的,亦有运伤员的。还有轻伤者,自奔此处寻医讨药。喧嚣声一阵一阵,像是风起了又落下。

    连里有几个轻伤号不肯离队,莫正奇便亲自去战地医院为他们取药。

    一脚踏入伤兵堆,莫正奇眼光便逡巡着找人。忙碌的护士仿佛都长得一样,全都一身白衣,身体轻盈,走路像飘。他就手抓了个护士问道:认识郭湘梅吗?那护士头都没抬,说:不认识。莫正奇说:她也是护士。那护士没好脸色,说:护士那么多,我哪知道谁是谁?莫正奇正无奈,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说:哪个搞的?他是个伤员,怎么能这样?莫正奇笑了,这声音温暖着他的心。他穿过人丛,顺着声音而去,大叫一声:阿梅!
武昌城 第三章(3)
    郭湘梅扭头见到莫正奇,脸上浮出笑,嘴上却说:你这个革命军大哥来得正好,帮我把这个伤员抬到里面去。莫正奇立即说:遵命!他弯下腰,正欲抱起伤员,突然又停了下来,说:这是个北洋军呀!郭湘梅说:不管什么军,只要是伤员,都是一样的人。莫正奇说:怎会一样?我们连的张二麻子、李国富昨天被北洋军打死了,我今天却来抱他?他们两个做鬼都会来掐我。郭湘梅双眉一竖,说:战场上是敌人,受伤下了战场就是伤员。你到底帮不帮?如果不帮,以后看到我,就当没见过。莫正奇吓了一跳,忙说:帮,帮,我帮。

    莫正奇伸出双手,将伤员抱起,嘴上嘀嘀咕咕道:我本来是想抱你的,结果抱了这家伙,这哪有抱你舒服。

    他手臂上的伤员腰腿都断了,头也被纱布缠着,满是污血,脸上只露出一只眼睛。这只眼睛斜望着他,余光很不友善。莫正奇不由板起面孔,说:你敢白眼我,小心我把你扔地上。郭湘梅听到他嘀咕,不觉暗笑,也不搭理他。

    莫正奇把伤员抱进房间的一张木板上,再出来,却没有见到郭湘梅。四下找寻,也没见到。他很无奈,只好找到军医,取药出门。刚走出,吴保生沿土路飞奔而来,说:大哥,快!部队要立即前进。

    莫正奇伸着头,还在回望。嘴上说:这个鬼妹子跑哪去了?吴保生说: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个鬼妹子,是吴佩孚到了贺胜桥,想跟我们大打。营长说,非得活捉这个王八蛋不可。莫正奇目光立即转到吴保生身上,说:什么?吴佩孚敢来督阵?他找死呀!吴保生说:可不是!赶紧,叶团长已经打马到前面去了。

    说着,两人急步匆匆离开车站。上了土路,莫正奇还在回头。

    终是没有看到那个温暖熟悉的身影。

    独立团一路追击而去,路上全是逃兵扔下的东西,除了衣物,枪弹,还有钱袋。莫正奇还拾到一副烟具,拿去给曹渊看。曹渊笑道:陈嘉漠是抽大烟的,说不定就是他老兄的哩。莫正奇说:带着这东西打仗,还能指望打赢?

    死尸到处都是,尸臭无处不在,捂着鼻子都挡不住。一些被大刀砍杀的尸体七零八落地被弃在乱草上,好几具没了脑袋,触目惊心地躺在阳光下,白色的蛆虫在红黑之间蠕动。一边的柳林中,有几个脑袋挂着。莫正奇不明白这是谁杀的,难道是老百姓?吴保生在前面杂树林子里,逮着个老乡,一询问,方知北伐军在湖南一胜再胜,北洋军早已吓碎了胆。官兵逃跑,部队失控,吴佩孚便成立了执法队,手持大刀,见逃兵便砍,光团长就砍了好几个。吴保生指着一具无头尸说:这个人,老乡说,脑袋已经砍没了,可身子仍然在跑。

    莫正奇听得浑身肌肉都缩紧了,刚想破口大骂,吴保生又说:你知道为什么谈判条件说不准对俘虏搜身?莫正奇说:不是讲他们有现大洋吗?吴保生说:哪来的?莫正奇说:我如何晓得?莫非抢了富豪?吴保生说:他们哪里会抢富豪?抢百姓差不多。莫正奇说:屁话,百姓有现大洋给他们抢?吴保生说:我是打比方嘛。老百姓当然没有现大洋给他们抢。我听说是前几天,吴佩孚军官团的火车在汀泗桥跟联军总部运现洋的火车撞了。四个车皮的现洋呀,铁路两边,现大洋满地。啧啧,这场面我做梦都想见一下。莫正奇说:后来呢?吴保生说:哪有后来?当场就抢呗!北军(当地百姓称北洋军为北军。后文所说南军即北伐军,因由南方而来,百姓称之为南军,或革命军。)和当地老百姓疯了一样地抢,没人守得住,所以他们人人都有一堆现大洋。揣着钱,谁还想打?都想回家买地盖房子。可惜啊,可惜我不在场。莫正奇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训了吴保生一句:你革命就是为了这个?!
武昌城 第三章(4)
    吴保生摸出几块大洋,四下望望,递给他,低声道:我从死尸身上搜到的,谈判条件没说死尸不准搜身。莫正奇也四下望了望,低声道:回去孝敬你爹,说是做木匠赚到的。吴保生说:我有。这是特地帮你搜的,我知道你不会做这事。莫正奇眼一瞪:知道你还给我做什么?吴保生急了:大哥你要这也没用,我是想嫂子会需要的。到了武昌,你替我到店铺给嫂子买点什么好了。金箍子银镯子香粉子绸裙子,哪个女人不想要?莫正奇默然片刻,眼前浮出郭湘梅眉如弯月的笑脸,便接过吴保生手上的现洋,朝口袋里一揣,然后说:那我替你嫂子收下这个。

    前面就是贺胜桥。离贺胜桥约十公里处,队伍被叫停。团长叶挺派人侦察,回来说,吴佩孚留下刘玉春(河北玉田人,北洋军阀武昌守城司令。)的第八师驻守在此,铁路两侧以及周边山凹和小路几乎都布满了地雷。深壕浅沟,挖了不少,正面工事达十里宽。万不可轻敌。

    莫正奇的连便伏在正面战场右侧的小高地上。这是片密集的杂树林,虽然距敌军阵地不太远,但因叶茂草深,彼此都看不清对方。莫正奇交代说:树多茅草高,谁也看不到谁,战斗打响,各排各班的行动,只能自作决断,我要说的只一条——只准前进,不准后退。

    进攻的号令拂晓传来。瞬间,炮火便掀天而起,四周到处冒出火头。莫正奇叫道:见缝隙就上,见敌人就杀!然后,他便领头猫下腰朝前冲去。敌方的机枪大炮火力充沛,全然见不到人,纯属疯狂盲炸。莫正奇躲闪匍匐前行的过程中,眼角两边,不时见到有人顿成碎片,有人惨叫而亡。他心如撕裂,但这一刻,却也顾不了许多。救人已然无益,要紧的是前进。

    前进,肉搏,再前进,再肉搏,直杀得天昏地暗。等莫正奇浑身是血,几欲站立不住时,敌军突然全线崩溃,枪声和追杀声并不强烈。累得软坐于地上的莫正奇此时才看了看天,发现黄昏已是尾声了,黑夜夹着湿闷正在落下。

    营长曹渊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追击!不能让敌人缓过劲来,趁夜打垮他们。莫正奇朝声音方向张望,昏天和烟雾之间,彼此都变得影影绰绰。莫正奇见不到曹渊的面,于是大喘了几口气,叫道:还活着的弟兄,跟我去追呀!

    对于莫正奇来说,这一夜是怎么过的,他浑然不觉。这种经历他有过多次,每上战场,面对敌方,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一尽,他脑袋里除了消灭对手,一片空白。

    他们打垮了敌人第一道防线,追过去又打垮第二道,再朝前打时,天已经亮了。他们发现,敌人已经跑得精光,落入视野的,只是遍野尸体,零星残兵。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的士兵们,四散随意而坐,有的还没坐定,人便睡着了。

    莫正奇着人将残兵集中,又清点他的战士。两仗下来,他的连死掉了三分之一的人。几天前,他们还在一起行军赶路追敌说笑,并不觉正行走在生死线上。现在这条线却清晰突现出来:他尚在生线境内,另一些活泼泼的生命却已然消失在死线那边。莫正奇有些难过,却又是万般无奈。这就是他们宿命,既然当兵行武,死,便是一件迟早要来的事。

    莫正奇查点过人头,准备到吴保生旁边小憩一下,不料他的脚却被什么给绊住了。莫正奇低下头,竟发现一只手正扯住他的裤管。那只手虽然无力,却也阻止了他的脚步。

    一个北洋军人,居然没死。莫正奇弯下了腰,又发现他并非士兵。

    莫正奇吼了一声:站起来!北洋军官奄奄一息,满脸血污,显然重伤在身。他站不起来,却用手无力地朝自己的衣袋指了指。莫正奇伸手到他的衣袋,从里面摸出了一封信,信封上浸着血迹。北洋军官咕噜了一声:长官……帮下忙……让家里爹娘和老婆孩子知道……我已经死了……

    莫正奇心动了一下,脑子竟浮出自己爹娘的面容。他蹲了下来,说:你叫什么?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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