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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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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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方信中说:〃亲爱的老同学,你又天真了,你也不想一想,响应号召去农村,后又出尔反尔返城,那不是自打嘴巴吗?再说,你这样的人返城,教育局也不会答应,人家会骂你披了英雄的外衣当狗熊,负面影响太大了。你目前摆脱困境的最好的选择,就是扔了这碗饭,去南方给外企打工,当个自由人,谁也约束不了你的行为和选择。〃   

  去南方给外企打工,他可真没有想过,那不是他的追求和理想。   

  那么,他的追求和理想是献身偏远地区农村教育事业吗?卞绍宗本不想把自己献身九十里铺和崇高联系在一起,他始终觉得,崇高这个字眼太神圣、太遥远、太精致、太奢侈、太玲珑,不能轻易借用的,但是,当一个当代有志青年抛去本应该得到的物质生活乃至美好的爱情,甘愿到穷山沟里贡献自己的青春,这不是崇高又是什么呢?滑稽的是,现实却又容不得崇高,这样下去,献身可谓越〃陷〃越〃深〃,最后有可能落得死无葬身之地,尸骨无回。   

  他突然觉得这个问题严肃得让他不寒而栗。   

  又一个清冷的乡村之夜,像一个巨大的黑锅倒扣下来了。卞绍宗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辗转反侧,都会有一种痛,好像浑身布满了尚未板结、愈合的伤疤,有伤疤必然会有伤口的,但这伤口看不见,摸不着,属无口之伤,毫无悬念地、客观地存在着,在心上,在肝上,在脾上,在所有地方。   

  第七章:在权力的门口   

  九十里铺中学的男老师都是烟筒子,把清谷牌香烟吸得云遮雾罩,还有的教师连消费清谷牌也觉着太奢侈,就用教案纸卷烟吸。山里的农民迷信,老觉得夜里鬼多,其实最多的鬼是九十里铺中学的酒鬼和烟鬼。像茶一样清苦的日子,劣质尼古丁使教师们疲惫的神志陡然增添了一丝快慰,这点快慰使教师们感到肩上有一种不轻的份量和负荷,感到了某种神圣、责任和使命。   

  有天晚上卞绍宗正在灯下备课,从窗子缝儿里塞进来了一个小纸卷儿,他先是怔了一下,马上判断出极有可能是高三补习班的女生塞进来的。补习班的女生年龄都有些偏大,在农村早到了嫁娶的年龄,他已经收到五封女生的求爱信了。   

  打开一看,果然是一位署名〃您的学生〃写的纸条,内容却与他的判断南辕北辙,上面只有几个字:〃您和我们一样可怜。能走,您就赶紧走吧!〃   

  卞绍宗的大脑中陡然一片空白。〃可怜〃,这是个揪心的字眼。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次竟然是学生提出来的。   

  卞绍宗脸上的表情基本上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他已经能够沉得住气了,仿佛一个从风浪里走过来的人。这些年,山区学生的命运的确很可怜,家长最怕的不是供孩子上学而省吃俭用,最怕的是学生领到考上大学、中专的通知书。考上了,就得先乖乖地缴上几万元钱,都是土里刨食吃的,到哪寻几万元钱去?高庙村有个学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接到通知书的那天,就连同书包、课本一起在祖坟前烧了,朝先人磕了个头,说:〃感谢祖上保佑,在我这辈,终于考上大学了。〃说完,一抹眼泪,就南下打工去了。   

  农村的学生固然可怜,作为老师,当最终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学生变成打工者时,不仅是可怜的,还有可悲,可悲比可怜更甚。既然如此,自己跑到这偏远地区的意义在哪里呢?卞绍宗终于产生了逃离三尺讲台的念头。这个念头后来在卞绍宗的脑海中越来越强烈。当然,念头之源,并不仅仅因为浑身不断增添的无口之伤,也不仅仅是因为可怜,或者可悲。   

  连卞绍宗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人生有时候他妈的简直是一场游戏,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九十里铺工作不到四年,他就产生了逃离的念头。   

  往哪里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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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第七章:在权力的门口(2)         

  如果给周筱兰写一封信,说不定会有重返省城的可能,但是他连提笔的勇气都没有。   

  他决不能在精神上败给周筱兰。   

  卞绍宗彻底地变了。   

  后来人们分析卞绍宗〃扎根农村教育事业〃的伟大理想发生转折的原因时,卞绍宗所经历的几次心灵上的打击和精神上的挫败经常被人们提起。譬如那年清谷县按照上级的统一部署,实行了财政体制改革,乡一级实行财政包干制。这样,农村教育系统的事业费、包括教师的工资不再由县财政拨付,而由乡财政承担。对于这种改革的指导思想,文件上说得很明白,是为了调动乡一级政府开辟税源、发展经济的主动性和积极性。这样的政策对于富裕乡来说可谓眉开眼笑,大量的超收部分可以自由支配,而对于贫困乡来说就苦不堪言,农民穷得像乞丐似的,再怎么加大征收财税力度,也达不到上级下达的指标。于是全乡教师的工资不是拖就是欠,但是教师们只敢怒而不敢言。教师们都是土生土长,几乎家家户户的生存与生活都与乡政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至少,那些土地承包费、公粮、购粮、回销粮、宅基地、计划生育等等都在乡政府手里捏着。别看乡党委书记栾建民他右腿有些残疾,走起路来有些瘸,每年都要到各个村里跑几趟,连每个村有几头牛、多少亩地、多少二胎户、多少纯女户、多少公购粮任务都在他心里装着,稍有风吹草动,他都掌握地一清二楚。   

  因此,谁敢朝乡政府露犄角?教师们像被掐着脖子即将被宰割的公鸡,休想打不出鸣来。   

  但是教职员工们惊讶地看见,只有卞绍宗像一只受伤了的公牛,犄角毕露地冲进了乡政府。   

  看见的人都说,卞绍宗进乡政府的脚步真有些大步流星的意思。这些年来,冲击乡政府的人不在少数,基本都是各村的纳粮、计划生育钉子户。而接待教师的上访,还是头一遭。   

  乡党委书记栾建民亲自给他砌了一杯热茶,以全省〃百佳乡镇干部〃的高姿态,温和地说:〃卞老师,你是城里人,你的心情我们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乡财政入不敷出,这个情况你们当教师的不是不知道啊!对于这个问题,九十里铺不是个别现象,全省贫困乡镇恐怕都是这个嘴脸。〃   

  卞绍宗说:〃那,你们乡干部的工资怎么能发全?〃   

  栾建民书记的眉头慢慢地拧紧了。他大概没有想到这位愣头青会用这种口气和态度面对他。栾建民明白,这个卞绍宗之所以敢在他跟前牛,无非是凭着城里人的角色,在九十里铺没有一寸土,没有一分田,赤条条无牵挂。在这之前,栾建民就领教过卞绍宗的脾性了。一段时期以来,乡上的文字材料总是上不去,栾建民委托庞社教在教师里物色一位〃笔杆子〃,帮助乡政府搞搞文字材料,庞社教就推荐了卞绍宗,这在其他教师看来是件倍感荣耀的事情,卞绍宗却嗤之以鼻,放出了风凉话:〃让我给权贵当下人,休想。〃这句话,栾建民始终牢牢地记着,觉得这个年轻人献身农村教育事业的精神实在值得钦佩,但是思想上也确实太年轻了。   

  想到这里,栾书记〃噗嗤〃一声乐了。他漫不经心地点燃一支香烟,刚吐出一个烟圈,意外地发现卞绍宗的嘴皮子上竟然也是叼了一支香烟的,这显然是对他这个一级党委负责人极大的不恭不敬。栾书记突然被激怒了,他让自己的愤怒变成一种实足的笑容,说:〃乡干部和人民教师怎么能一样呢?乡干部那点钱如果发不全,全乡的工作就瘫痪了,你知道吗?〃   

  卞绍宗就理直气壮地说了一句在社会上看来很无知的话:〃你们收上来的钱,是属于国家的,难道就没有老师的一份?〃   

  〃国家?哪个国家?〃栾建民书记说,〃学校是事业单位,你打听一下去,刘集寨乡、上窑乡的教师,工资都拖了快半年了。你难道没看报纸,有些省份的农村教师一年都没有领到工资呢。你要牛,到国家财政部牛去!〃   

  卞绍宗感觉自己就像一颗炸弹,马上就要爆炸了,他嘴唇在发抖,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对面墙上悬挂着一个精致的玻璃框,里面镶嵌着一个烫金的证书,正中写着〃全省百佳乡镇干部栾建民同志〃的字样,下部有几行三号小字,是对荣誉获得者的简介,大意是栾建民同志生于一九五二年,一九七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任过民兵连长、村支部书记、副乡长、乡长等职,几十年如一日,在右腿残疾的情况下,始终带病坚持工作,带领农民群众艰苦奋斗,努力生产,在农田基建、植树造林、计划生育等各项工作中取得了突出成绩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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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第七章:在权力的门口(3)         

  卞绍宗终于爆炸了:〃你他妈的这个栾瘸子,你说的什么狗屁逻辑嘛!〃说完就把手里的杯子狠狠地摔了。其实,卞绍宗最见不得拿别人生理上的缺陷开涮的,但今天他实在忍不住了。记得教师们提起栾建民,背地里就忿忿地骂他栾瘸子。   

  〃哗啦。〃玻璃杯子摔成碎片。   

  卞绍宗转身就走,耳边传来书记阴阴地声音。声音很低,却很有力,〃请你,回来!〃   

  卞绍宗回过头,见栾建民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纸袋。他有些不解。栾建民说:〃这是你们校党总支报给乡党委的,是你的入党材料,你自己拿走吧,要不,我们通过组织退给学校。就凭你这德行,还想向组织靠拢?〃   

  卞绍宗的眼睛突然像要喷火,说:〃我不拿,请你自己退回学校去,你不退,你就不是人。〃   

  栾书记乐了,说:〃卞老师,其实,我是不是人,那是生物学领域探讨的问题。你有本事,调回县城里去,城里的老师吃的是县财政,发的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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