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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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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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次在清谷县教育工作会议上领奖,面对镁光灯的闪烁和锦簇的鲜花,他脸前就浮现出了父亲的身影。在他记事起,在县国营机床厂当了半辈子车间主任的父亲,几乎年年都是劳动模范,年年都要兴高采烈地抱回一大摞奖状来。父亲把那些奖状看得像心肝似的,那里面,凝聚着他这个老工人的所有心血和汗水。九十年代初,厂子快要垮了的时候,他响应号召第一个申请待岗,没想到这一待岗,实则等于失业,变得一无所有。他每月只能靠民政部门送来的救济金过日子,父亲始终坚信,国营企业是祖国的半壁河山,迟早有一天,还会重振雄风。父亲四十多岁上就得了尿毒症,为了工作,他很少请假歇班,后来就累倒在了机床旁边,他一瘫痪在床,把母亲的身体也拖垮了。母亲是针织厂的,早父亲一年下岗。父亲始终开导母亲:〃咱是劳动模范,是老党员,咱得有骨气,咱得为国家分忧,为企业解愁。〃   

  尿毒症是个靠钱维持生命的大重病,需要经常透析,卧床十年就连借带欠花去了十几万元,药费却无处报销。父亲反过来安慰母亲:〃等着,等我们的厂子翻过身那天,药费全报了,身体全好了,我第一个到车间抡大锤。〃   

  对卞绍宗扎根农村教育事业的选择,父亲不但没有怨言,而且从被窝里伸出枯瘦如柴的手,紧紧地攥着儿子的衣角,说:〃爸爸尊重你的选择,这才是劳动模范的儿子,你放心地去吧,不要管我们,等厂子好了……〃话没说完,就昏迷了。   

  至今,父亲并不知道厂子早就垮得一塌糊涂,厂长、书记涉嫌贪污、挪用公款被抓判刑,技术副厂长……当年轰动全县的改革明星牛星灿早就见风使舵,转身溜进了机关,如今已当上了清谷县县长。社会上对此早有段子,说是机床厂抓了几个混蛋的,成全了一个捣蛋的。这个捣蛋的,就是指牛星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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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第六章:无口之伤(1)         

  想到这里,站在领奖台上的卞绍宗,突然热泪盈眶。   

  其实,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是那些荣誉和证书,填充了他内心遮天蔽日的寂寞和孤独。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奉献对于青春来说,是需要勇气的,比天还要大的勇气。   

  奉献就意味着失去。既然选择了,就必须正视失去。对卞绍宗来说,惟独失去和周筱兰的爱情,是他心中最大的、难以愈合的痛。不想,真的不敢想,卞绍宗不敢想爱情。   

  曾经一度,他看到媒体对奔赴新疆、西藏、甘肃的大学生志愿者、坚守唐古拉山高原的解放军战士连篇累牍的宣传,总有一种不屑,觉得人生的过程本可以五花八门,去了就去了,奉献了就奉献了,有什么值得宣传的,而并非西藏也并非唐古拉山的九十里铺,切实使卞绍宗骨子里对奉献有了一种新的理解。卞绍宗深刻地认识到,奉献就是坚守,必须坚守,坚守自己对自己的承诺,坚守自己的青春、勇气和灵魂。   

  这种坚守,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他没有过多地考虑,他只是感觉到,九十里铺的老百姓把他看得很另类,有次去赶集,一位老农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说:〃卞老师你是清谷县的城里娃,二十多岁,为了咱山里娃的念书,上百里路上到了咱九十里铺,把心思全放到了山里娃念书的营生上……〃老农说着说着竟然有些哽咽,有一种见到活菩萨的味道。   

  这使卞绍宗心里波浪翻滚。他总觉得老农质朴、平实的表达有些耳熟,甚至蕴涵着某种经典的意味。这使他感到很奇怪,老农目不识丁,不可能引经据典的。卞绍宗清楚,这其实是老人不经意的感慨,但是,这种经典的感觉从何而来的呢?这个疑问困惑了他好长时间,后来在一个孤独的夜晚,他从梦中醒过来,突然有所开窍,竟是第一代领导人毛泽东的名篇《纪念白求恩》中的文字:〃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受加拿大共产党和美国共产党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   

  卞绍宗〃噗嗤〃一声笑了,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老农一番不经意的感慨,竟使他想到了毛泽东的名篇。岂敢岂敢,岂能如此瞎联系,不能这样想了,不能这样想了啊!怎么会想到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呢?真是少年糊涂,糊涂年少啊!他扯过被子捂了脑袋,想睡个回笼觉,却再也睡不着,只好拉开了电灯,一骨碌起来,披了衣服,下床,用手轻轻地抚摩着荣誉证书和奖状,眼眶里有一种潮湿的感觉。他突然觉得,荣誉和证书,就像他分娩的胎儿。他逐一轻轻地吻了它们。他对自己这种反常的行为感到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感动。   

  这吻,曾经给予过初恋情人周筱兰。   

  于是,周筱兰突然从天而降似的跳入他记忆的屏幕中了。他一时有些慌乱,他赶紧用凉水冲了头,洗了一把脸,这才让自己定下神来。他强迫自己稳稳地坐在灯下,开始分析制定下周的教学、家访计划。   

  第六章:无口之伤   

  既然鼓足了勇气,那么九十里铺的自然条件、艰苦生活对卞绍宗来说,并不算得严峻挑战。真正的挑战是什么?是和他同甘共苦的同事,并非来自同事的业务,而是业务之外。比如,卞绍宗感到匪夷所思的是,荣誉和证书,对于本土的教师来说,竟然还有与他的理解完全不同的意味。   

  有次大家喝了酒,都有些醉意,县级〃教学能手〃吴四求就说:〃你……你你……把这么多优秀称号一人揽了,明明是把我们这些土著往火坑里推嘛!我们凭啥评职称?我们民办教师凭啥来转正啊?〃   

  卞绍宗当场就怔住了,他的脑细胞里到底渗进了多少酒精,他早已无从判断。但是数学教师的这句话,分明把他脑海中浮泛的酒精点燃了。他得承认山区教师的酒量,有肉就吞吃,有酒就猛喝,几两薄酒根本奈何不得的,说明是在借着酒劲刺他呢。有这么刺人的吗?他觉得,吴四求说话好没道理。就盯着吴四求说:〃吴四求,亏你还十几年教龄呢,你这话,可与你的身份不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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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第六章:无口之伤(2)         

  平时,卞绍宗很少对山区的教师同行直乎其名,这次,他可是带气了。   

  吴四求却毫不示弱,指着卞绍宗的鼻子说:〃姓卞的,你以为你来我们九十里铺是在体现人生的价值啊?我告诉你,你是亏你们家的祖宗。就凭你那点破本事,就能把九十里铺的教育拯救了?有本事,当国家教委主任去,把全国的教育拯救了,才算真正实现了人生价值呢。你也不是不清楚,中国教育上的癌症犯在体制和观念上,不光是犯在我们九十里铺。你还是学学人家鲁迅吧,从医只不过治疗的是肉体,弃医从文,才能达到拯救整个中华民族的目的。〃   

  卞绍宗感觉浑身的血在一浪接一浪地往上涌动,简直就要从喉咙里喷出来了。   

  他第一次听到这种另类的声音,这不是声音而是标枪了,投向自己的标枪。标枪带着十分陌生的呼啸,直奔他的心窝而来。   

  一直以来,吴四求给卞绍宗留下的印象是美好的,特别是那天吴四求在山洪中背学生过河的情景,像树根一样扎在他的心里了。每每看到吴四求那条空荡荡的袖筒,他总会想到两个久违的字眼儿:崇高。吴四求是初一的数学教师,工作认真而塌实,人缘也好,脑子机灵,喜欢钻研各种教学方法,《教育学》《心理学》等专业书籍从不离手,并能在实践中得到较好的运用,深得教师和学生的信赖。他其实只有高中文化,在城里打过几年工,觉得没意思,就回到九十里铺当上了民办教师,为了转成公办,他拜乡上的一个脱产干部为干爹,后来就理所当然地转正了。平时,卞绍宗对吴四求的教学水平也是欣赏的,觉得他是个优秀教师的苗子,但是对他甘愿出卖知识分子的灵魂,俯身权贵当干儿子的事情,内心总有些不齿。而今又借着酒劲往他头上拉屎,看来对他是有成见的,只是碍着他的威信和教育教学上的权威,把火窝肚子里了,今天这是火山喷发。   

  吴四求的指头仍然像标枪一样在他眼前晃动,嘴里漫骂着,像是声讨完毕后就要代表九十里铺的广大教职员工处决了他似的。   

  卞绍宗感觉自己的毛发整个都竖立起来了。他发现自己的两只手早已攥成了拳头,但他还是沉住了气。旁边,那么多的教师在呢,特别是校长庞社教也在场,真理既然在他这边,全体教师肯定都会向着他的。面对一个跳梁的小丑,面对一个不讲道理的鼠辈,君子更应该有谦谦的风度。只是,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己曾毫不吝啬地为他贴上了崇高的标签,可怕的是,吴四求那条空荡荡的袖筒、麻子狗暴雨后吴四求背学生的情景,仍然在他眼前晃动……   

  于是卞绍宗突然笑了,说:〃吴四求,你如果是这种境界,那实在太可怜了。〃   

  吴四求说:〃什么?你他妈的说我可怜,我知道我们山区教师都很可怜,豁了命在教学一线干,工资还不到城里教师的零头,回家还得种田,养家糊口,你他妈的臭城里人看我们的笑话啊,我打死你个狗日的。〃骂完,就要扑上来。   

  吴四求被其他教师连拉带抱,夹裹在了一旁。吴四求喘着粗气,目光中放射着一种罕见的光芒。卞绍宗居然有些纳闷,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光芒呢,仇恨、轻蔑,至于嘛!   

  卞绍宗担心吴四求再次扑上来,就做好抵挡的架势,有几位老师又把他缠裹住了。   

  民办老师赵狗子借机给他耳语。卞绍宗最初没有在乎,以为是安慰他呢,无非是想开导他对于吴四求这样的人,大可不必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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