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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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城-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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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躲藏在雨伞下。一街漂浮着五颜六色的雨伞,随风雨摇曳而摇曳,被雨淋湿的街道,比平时亮了一层,照出一街纷乱的行色匆匆的倒影,反而显得比平时拥挤了许多。司机年轻,眼睛很亮,能分辨出车前景物哪是真的哪是幻影,但辨别的过程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过程,车速于是随着放慢了。
  高佑民就是再急,也不会催司机。一个人往车上一坐,就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司机了,把一脑子的事也交给司机了。高佑民虽说是个急性子,可也喜欢车开得平稳一些,他也需要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下整理一下思路,调整调整心情。
  随车一起摇晃的脑袋,碰着的却总是往事。
  

梦城 第三十一节(1)
雨一直落着,把日子延续到另一个日子。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天,邹含之接到了一张轰动了整个湖乡的录取通知书。清华大学!这无异于他创造的一个神话。由于邹含之家里太偏僻,通知书寄到区里后,是高佑民给他送去的。
  邹含之当时还在田里栽秧,高佑民站在田埂上喊了一声,又把那个牛皮纸信封扬了扬。邹含之在泉水里洗净了满是稀泥的手,才将那张云一样白的纸抽出来,反反复复地看过了,又抬头望了一下天,其实是不让泪水滴下来。可还是滴下来了,滴在纸上,邹含之赶紧伸出舌头舔掉了。高佑民记得,邹含之当时抹下一把泪水,然后骄傲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我会考上的,我就知道!”
  “我也知道我考不上。”高佑民笑了笑说。
  高佑民和邹含之一同参加高考,他知道自己考不上,可他当区委书记的爹说,你考都没考怎么知道自己考不上?高佑民说要是没考上呢?他爹说没考上是没考上的说法。高佑民有他爹这话当枕头,虽说没考上也没太放在心上,对邹含之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也一点不嫉妒。他倒是真希望邹含之能考上。邹含之太苦了。邹含之参加高考时连钢笔也没有,是用一根竹子削成的笔蘸着自己泡的蓝墨水答题。监考老师看了没有一个不鼻子发酸,一位老教师把自己的钢笔摘下来,给他,他却放在桌上,继续用自制的竹笔答题。交卷时,他给那位老教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恭敬地把笔还给老师。他说,我用我自己的笔写惯了。
  高佑民知道邹含之看不起自己。这个穷小子和他同窗共读六年,从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读成了人长树大的小伙子,就没用正眼瞧过他。高佑民虽说成绩平平,可干别的什么都很出色,又是人人都怕巴结不上的区委书记的公子,也就难免有些得意忘形,有意或无意地流露出一些优越感。但他在邹含之跟前,一向还是友善的,虽然偶尔也抄抄他的作业,坐一桌时难免不碰碰手肘,也无非是孩子气的一些小规模冲突,头破血流的事还没发生过。高佑民甚至一直试图和邹含之建立起一种友谊,他那时觉得只有邹含之才可以成为自己平起平坐的朋友,只有他配。可羞涩内向的邹含之却对他充满了偏激的反感。两个人的质地太不同了,揉不到一块儿去。
  高佑民那天风雨泥泞地走了十多里山路,给邹含之送来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录取通知书,他却只顾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连个谢字也没有。这样的人其实自卑得要命,他太需要胜利了。他战胜的也好像不仅仅是高佑民这个区委书记的儿子,而是这个不公平的世界。这么多年了,邹含之骨子里的东西还是这些,每到关键时刻这些东西就开始起作用,就会迫使他摆出一副挑战这个世界的姿态来。
  邹含之身上最让高佑民心酸的,也最让他感动的,还是那只竹笔。高佑民记得,那天他看见邹含之把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了,他连忙又掏出一支英雄牌铱金笔相赠,这是他在镇上商店里买的,特意为邹含之买的。邹含之却轻蔑地把手一摇,拒绝了。这也在高佑民的预料之中。高佑民说:“我知道你不会收,但我想你也送一样礼物给我,舍得吗?”邹含之听了一怔。邹含之肯定是在想,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送给他呢?除了一身满是泥浆的破布衣服,他还有什么可以送给这位区委书记的儿子呢?“你要什么?”邹含之警惕地问。高佑民说:“最珍贵的。”“我身上没值钱的东西!”邹含之烦躁了起来,他不想跟高佑民玩这种哑谜了。 。 想看书来

梦城 第三十一节(2)
“把你自己做的那支竹笔送给我吧。”高佑民的声音几乎是在哀求了。
  这是一九六五年发生在两个少年之间的故事。那时他们无法想象几十年后等待他们的将又是怎样的命运。几十年后的今天,当年的高考落榜生高佑民身居高位依然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者之一,而那个自以为文曲星下凡一步登天的穷小子邹含之在度尽劫波之后仍然是高佑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的一个小卒子,即便偶尔一现的豪迈与自信,说穿了也不过是读书人假扮的天真。高佑民当然不会这样想,可事实就是这样。人际命运复杂到了荒唐的程度,没有谁能根据逻辑推导出他的人生轨迹。
  在邹含之背着背包北上京城的时候,高佑民在他父亲不费吹灰之力的安排下一身戎装南下广州。高佑民揣在怀里的不是别的,就是邹含之送他的那支竹笔。自那以后,他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一直到现在,高佑民早已看透了那种理想主义的矫情,可当时却是那么虔诚。自那以后,每当他神思恍惚踌躇彷徨之时,只要一握住这支竹笔,他的手就变得坚定,心里也能保持平衡,而且对什么事立刻就会作出清醒的取舍,一下子就有了方向感。一直到现在,他依旧很仔细地珍藏着这支竹笔。这不仅是坚忍和意志的象征,它仿佛还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不断地超度着他。
  后来,高佑民也上过大学,在省委党校脱产攻读了两年本科。
  那年也正好是他儿子高考落榜。十八岁的儿子没有书读了,四十几岁的老子却成了大学生,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壮烈很伟大。他想念书。他对知识的敬畏和崇拜是在最不看重知识、把知识和知识分子贬得连狗屎也不如的年代。当知识分子开始吃香、工农牌干部开始削价处理时,他也有了一个跨入知识分子队伍行列的机会,他非常珍惜这个机会。那时候,不说本科,有一张中专文凭就可以摆知识分子的谱了。组织人事部门统计知识分子的数量,也是以中专毕业为起点线的。本科,那可就算大知识分子了。邹含之不也就念了个本科?高佑民寒窗苦读,读领导科学,读行政管理学,那都是些啥玩意儿啊,那都是些在幼儿园里哄小孩的东西啊。他曾经以为凡被称为科学的东西一定都很高深,他念了两年念明白了,原来在他心中五彩斑斓的东西,突然像被拆开了的万花筒,只有几片破玻璃碎纸屑。就这么个玩意儿!
  儿子在家补习了两年,高佑民已经本科毕业。儿子还是没考上,高佑民都不明白儿子把书念到哪里去了,难道念个高中比上个大学还难?眼看着儿子仍趴在小桌上,每天跟小和尚念经似的复习迎考,他把那堆得像小山似的各种复习资料全扔在了地上。
  “都烧了吧,念这劳什子有什么用。”他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邪火。
  高侃胆战心惊地问:“你,你不要我考大学了?”
  高佑民说:“还是干点实事吧!”
  高侃就像一下子解放了,他也早就不想念这狗屁书了,是因为有父亲母亲逼着,一个威逼,一个利诱,他才不得不把这两年生命都埋在书堆里,真有一种被活埋的感觉。高侃最想干的是警察,只要父亲吭一声,他立马就能穿上警服,过把枪瘾了。但高佑民一句话就把儿子做了多少年的美梦给毙了。
  高侃瞟了他两眼,试探着问:“你让我干……” 。。

梦城 第三十一节(3)
高佑民说:“对,个体户!”
  “什么?”这已不是儿子一个人的惊叫了,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叶淑英手里抄着锅铲冲了出来,四只眼睛一齐盯住了高佑民,生怕这位刚毕业的老大学生像范进中举一样,疯了。
  叶淑英说:“高佑民的儿子干个体户,你就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高佑民两只手抱在胸前,已经把目光投向窗外了。窗外不时响起捡破烂儿的、卖豆腐、卖大碗茶和各种练摊的小贩们发出的吆喝声。这就是那个年代个体户的形象,是中国最早被逼到体制之外的最无助也最无望的弱势群体,是一些没有背景也没有什么本领的城市贫民,是在乡里种地种不下去了的盲流,是瞎子、跛子和智力有缺陷的人,爹不爱娘不疼,由着他们自生自灭,他们的生活充满了艰辛,一个个都显得很疲倦。高佑民却要把儿子推到他们中间去。
  高佑民的口气就像下达行政命令一样,冷硬,又异常清醒:“对,个体户!”
  一张文凭和一个干个体户的儿子,使他这个副市长的前面多了两个字:常务。这是高佑民在政坛上迈出的坚实的一步。十多年后,人们才认识到了他和薛村完全不同的在政治上的另一种老练与娴熟。薛村的精明里总含着几分表演的成分,高佑民看似简单却颇有在复杂局面下拨云见日的远见卓识。比如说他让儿子去当个体户这件事,于公于私都是一着妙棋。高侃仿佛是他给云梦市个体私营经济注入的一针强心剂,个体户们因为他们中间有了一位副市长的儿子而倍感骄傲,心理也不再那么不平衡了。甚至觉得高佑民一夜之间成了所有个体户的父亲,他们在吆喝叫唤时一想到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在庇佑着他们,连嗓门也明显地粗壮起来。云梦市的经济总量在高侃干个体户的当年猛增了十几个百分点,就是个体户干出来的。
  一直到今天,云梦市的个体私营企业主们还是把高佑民看做自己人,高佑民其实不想这样。当官在一个以权力中心的社会里已经是最危险的职业,事物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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