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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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天涯-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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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群人都挤进了志远的小破车,那破车那么小,载著五个人简直有人满之患。志远发动了车子,踩足油门,车子一阵摇头喘气,车头直冒白烟,发出好一阵子又像咳嗽又像喷嚏的声音,赖在那儿没有前进的意思。志远用手猛敲方向盘,用脚猛踹油门,嘴里叫著说:

“这车子八成也想喝杯酒!又没伤风感冒,怎么直咳嗽呢?”丹荔把手伸出车窗,挥舞著手臂,大声的叫:

“唷嗬!小破车!前进!小破车!发动!小破车!”

那车子好像听命令似的,突然大跳了一下,就往前猛冲而去。于是,一车子都欢呼了起来,叫万岁,叫加油,叫“妈妈米亚”!车子滑过了罗马的街头,经过了巴列泰恩山岗,经过了罗马废墟,经过了康斯坦丁拱门,经过了古竞技场,经过了维纳斯神殿……罗马的方场特别多,每个方场都有四通八达的道路,车子一经过方场,车里的人就伸出手来表示遵行方向。可是,这一车疯狂的人啊!伸出了四五只手来,每只手都指著不同的方向,那可怜的路警,简直被弄昏了头了,而车子却“呼”的一声,冲向了根本没有指示的那个方向。

车子飞快的疾驶,幸好已是夜深,街上车少人稀。那车子显然不胜负荷,每当它略有罢工的趋势,丹荔就扬著手臂大叫:“唷嗬!小破车!前进!小破车!加油!小破车!”

小破车似乎不敢不听命令,居然摇头喘气的又往前冲去了!于是,丹荔就唱起歌来,唱起一支幼稚园孩子常唱的儿歌“火车快飞!”可是,她把歌词略略改变了:

“破车快飞!破车快飞!

穿过罗马,越过废墟,

一天要跑几千里!快到家里!快到家里!

爸爸妈妈真欢喜!”

由于这歌曲如此容易上口,一会儿以后,满车子的人都在重复的唱著“破车快飞,破车快飞”了!这辆车子就这样飞呀飞的,一直飞到了国会方场。

一个急煞车,破车停了,满车的人,欢呼著从车子里冲了出来。他们对著那执矛的罗马女神大呼小叫,对著马卡斯·奥里欧斯的铜雕“示威”。志远把志翔推到那些雕像前面去,大叫著说:“今天,是我们瞻仰你!后世,是别人来瞻仰志翔的雕塑品!”他醉醺醺的对那雕像大声解释:“志翔!陈志翔!你知道吗?这是个中文名字,你知道吗?”

“哥哥,你醉了!”志翔跌跌冲冲的去拉他,自己认为没有醉,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那儿傻呵呵的笑著。“哥哥,你别叫!”他笑不可仰。“它是石头,它听不见你的声音!”

“它听得见的!它是神,它怎么听不见!”志远强辩著,继续对那雕像挥拳,示威,大呼小叫。丹荔笑得把头埋进了志翔的怀里。忆华喝得最少,是所有人中最清醒的一个,她不住跑去拉志远的手,志远就像车轱辘般打著转,不停的呼叫:

“米开兰基罗,米先生,米大师!你也来认识认识我弟弟!罗马之神,埃曼纽,各方无名英雄,凯撒,尼罗,派翠西亚……你们统统来,今晚,是我陈志远请客!我陈志远为弟弟摆了一桌酒席!你们来呀!来呀……”

“志远!”忆华挽著他的手臂,抱他的胳膊。“你们要把警察闹来了!你们要把全街的人都吵醒了!”

“全街的人吗?哈哈!”志远笑著说,“这儿的‘人’,只有我们,除了我们,只有罗马的神灵,和罗马的鬼魂,今晚,是一次人、鬼、神的大聚会!哈哈!忆华,你知道吗?”他捏著她的下巴,忽然不笑了,认真的说:“今天的人,是明天的鬼,是后天的神,你懂吗?人类的定律就是这样的!像张飞,像关公,都走过这条路。我们,也要走这条路……”

老人坐在议会厅旁的梯阶上,一直在那儿反复的唱著“破车快飞”,他显然对这支歌儿著了迷了。

“破车快飞!破车快飞!

穿过罗马,越过废墟,

一天要跑几千里!快到家里!快到家里!

爸爸妈妈真欢喜!”

他忽然把白发萧然的头,埋在臂弯里,哭了起来。忆华慌忙抛开志远,跑过来抱住父亲的头。

“爸爸,怎么了?”她问。

“快到家里!快到家里!”老人模糊的念著:“我要回家,我想回家!”“好的,爸爸,”忆华急急的说:“咱们就开车回去!你起来,咱们回家去!”“我说的不是罗马的家,”老人呜咽著。“我真正的家!”他又低唱了起来:“破车快飞,破车快飞……一天要跑几千里!快到家里!快到家里!爸爸妈妈真欢喜……”

忆华呆住了,愣了,不知道要怎么好。就在这时候,她听到志翔的一声惊呼:“哥哥!你怎么了?”她回过头去,正好看到志远倒向那巨大的铜雕,她尖叫了一声,志翔已一把抱住了志远。忆华奔了过来,俯下身子,她看到志远那张惨白的面庞,仰躺在志翔的怀抱中,他还在微笑,在喃喃的说:“志翔,你是个大艺术家!”

说完,他的眼睛闭上了。忆华惊叫著:

“志远!志远!志远!你是醉了?还是怎么了?”

丹荔拖住了忆华。“快!我们要把他送医院!他病了!我来开车!快!”

20

志远慢慢的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他触目所及,是一瓶葡萄糖的注射液,正吊在床边上,他有些模糊,有些困惑,这是什么地方?他动了动,有只温柔的手很快的压住了他,接著,忆华那对关怀的、担忧的、怜惜的大眼睛就出现在他面前了。他蹙蹙眉头,想动,但是,他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望著忆华,喃喃的问:“我在什么地方?”“医院里。”医院里?他转头看过去,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布幔,白色的屋顶,一切都是白色的。他的手臂被固定在床上,那瓶注射液正一点一滴的注射进他的血管里去。他搜索著记忆,最后的印象,是自己正在国会方场前面对马卡斯·奥理欧斯的铜像演讲,怎么现在会躺在医院里?他狐疑的看著忆华。“我怎么了?”他问。“你病了。”忆华轻声说,握住了他的手。“医生说,你要在医院里住一段时间。”“胡说!”他想坐起来,忆华立即按住了他。“别动,你在打针。”“为什么要打针?”他皱紧了眉,努力回忆。“我们不是在庆祝志翔毕业吗?我们不是在国会方场吗?对了,我记得我喝了很多酒,我不是病了,我是醉了。”

“你是病了。”忆华低语,凄然的著他。“庆祝志翔毕业,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什么?”他睁大了眼睛。

“你在医院里已经躺了三天了,整整的三天,你一直昏睡著。”她用手轻轻的抚弄著他的被单。

“我——害了什么病?”他犹豫的问。

“医生还在检查!”“还在检查?”志远不耐的说:“换言之,医生并不知道我害了什么病?我告诉你……”他又想起身,但是,周身都软绵绵的不听指挥。他心里有些焦灼,许多年前的记忆又回到眼前,山崩了,雪堆压下来,他被埋在雪里……他摇摇头,摇掉了那恐怖的阴影。“我只是喝多了酒!”

“不,你不是。”忆华说。“医生已经查出来的,是你的胃,胃穿了孔,医生说,一定要动手术,可是……”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你的肝发炎了,必须要先治好你的肝炎,才能给你动手术。”“你是说,我害了肝炎,又害了胃穿孔!”

忆华轻轻的点头。“那么,你为什么说医生还在检查?”

“是……是……”忆华嗫嚅著:“医生说,还要继续检查别的部位!”他颓然的倒在枕上,心里隐约的明白,一场大的灾难来临了。他那昏沉沉的头脑,他那不听指挥的四肢,他那一直在隐隐作痛的胸腔,和他那种疲倦,那种无法挣扎的疲倦,都在向他提醒一件事实,是的,他病了!不管他承认或不承认,他是病了!躺在这儿,不能动,不能工作,像一个废物!他深吸了口气,面对忆华。“志翔呢?”“他……他……他找工作去了。”

“找工作?”他又想冒火。“我跟他说过……”

“志远!”忆华柔声叫,哀伤的,祈求的望著他。“你别再固执了好不好?医生说……你……你在短时间之内,根本不可能出院。志翔已经毕业了,他很容易找到一个他本行的工作,你就安心养病,别再操心了,好不好?求求你安心养病吧,为了我!好吗?”志远注视著忆华那对盈盈含泪的、哀求的、凄苦的眸子,他的心软了,叹了口气,他抬起那只没有注射的手来,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他的手有一千斤重,只一霎,那只手就软软的垂下来了。他低语:“放心,忆华,我会很快就好起来。”

忆华含泪点头,不知怎的,他觉得她的眼光好悲哀,好无助,好凄凉,好惨痛。可是,他无力于再追问什么,疲倦像个巨大的石块,压在他的眉毛上,眼睛上,胸口上,四肢上,闭上眼睛,他又慢慢的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的意识又活动了,朦胧中,他听到有人在悄声低语,他没有张开眼睛,已听出那是志翔的声音,在低声说著:“……总之,已经是千疮百孔,病源不是一朝一夕了。也怪我太疏忽,早就该强迫他来医院了。反正,现在不能动手术,必须等到他……”志远的眼皮一定眨了眨,志翔立即就住了口。志远睁开了眼睛,看到志翔站在面前,他那张年轻的、漂亮的脸孔,正对著自己勉强的微笑。在他身边,是充满了青春气息的丹荔,睁著对大大的眼睛,丹荔呆呆的望著他。他想起那高歌“破车快飞”的丹荔,为什么她今天不笑了?不神采飞扬了?他的眼光掠过了丹荔,忆华依然坐在那儿,却面有泪痕,担忧的瞅著他。室内,灯已经亮了,这是晚上了。

“哥,”志翔俯下头来看他,故作轻快的说:“这下好了!老天强迫你要休息一段时间了!看你还能逞强吗?就是机器人也得休息上油的呀!”志远勉强的笑笑,望著志翔。

“听说你在找工作,找到了吗?”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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