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白鹭抬眼看他,从他的表情看出他记得。她说,“我今天看到他了。”
曲正彦眨眨眼,最后只得说,“我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但不太记得他的样子。”
王白鹭咬咬唇,“我们公司有一款新品要投放市场,他是新中标的广告商特派代表。”
“……这样啊?”
“今天开完会,他过来跟我道歉,然后提起……”
“……”
“他提起杜咏珒……”
曲正彦一声不出。他们都来了北京,仿佛都在追寻着什么……而何自明却独自去了遥远的南方,在那个周围都是陌生人的城市里悄无声息地生活着……
“是吗?”他干巴巴地问,“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后来也一直没看到过杜咏珒。”
“……”
“那个,正彦……”王白鹭欲言又止。
“在说什么?”董绍钧高高兴兴回来落座,顺口问。曲正彦没什么心思回应,他的思绪还有一多半沉浸在回忆中。
王白鹭嘟嘟嘴,“在说我不喜欢嘉里办酒宴。”
董绍钧“咦”一声,“可是只剩下几天了,就算再定别家也来不及了啊?!”他回来重新加入谈话,话题立刻转开。
“可是我就是不喜欢!”王白鹭百年难遇地使起小性子。
董绍钧骇笑着对曲正彦说,“你觉得她这是不是婚前焦虑症?”
曲正彦也不解,问,“嘉里有什么不好?我好像听说当初也是你选的,说是离家和公司都近,比较方便。”
“唉,可是现在我不喜欢了呀。”
董绍钧和曲正彦都觉得王白鹭这纯是临阵紧张,并不当真,齐齐笑起来。关于之前的事,曲正彦与王白鹭便没有再提起。再提起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个人只是他们过去生活中的一个过客,也许当时留下了深深的刻痕……但时间磨灭一切,这个人现在于他们无任何关系。
婚礼定在周六,在酒店的草坪上举行。曲正彦并不只是个参加婚礼的闲人,他是伴郎,要跟着一起忙乎。一对新人打扮过后,真是光彩照人,可惜一个满脸傻笑,一个焦虑不堪,气质大打折扣。新娘子坐在化妆室,还托人出来告诉曲正彦不要乱跑,弄得他和一群朋友哭笑不得,“她应该盯紧新郎官,盯着伴郎做什么?”
有人哈哈笑,“一定是因为戒指在伴郎身上,她怕他嫉妒心发作,带着戒指跑掉让婚礼泡汤。”
曲正彦和王白鹭也算青梅竹马,平常也没少被人开玩笑。这两个人一向落落大方,显得光明坦荡,所以玩笑也始终只是玩笑。即使新娘子真的是在担心这个,她也可以松口气了,直到婚礼快结束,这种可怕的情形也没发生。
好朋友结婚,大家都跟着高兴,曲正彦多喝了两杯。他觉得脸热头昏,悄悄溜到卫生间去往脸上扑一点凉水。回来时经过酒店的长廊,这里被布置成一处休闲吧,半露天式,正面对着草坪。有些客人正颇有兴致地看着那里正在举行的婚礼,看着人们欢呼雀跃,也不由自主跟着露出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曲正彦忽然注意到一个年轻男人。
他边走边盯着他看。这男人虽然坐着,也能看出身形高大壮硕。他肤色微黑,五官略显粗犷,正沉默地看着草坪上的人群,目光幽暗而专注,有些奇怪。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奇怪的目光,才让曲正彦注意到他。
曲正彦觉得他似曾相识,脚步不由自主放慢。
那男人似乎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突然转过头来。曲正彦头脑停顿了一秒,突然一个人名跳出来。
郭鸣华!这是郭鸣华!
目击者
不知道是因为潜意识里的嫉妒,还是脾性不投,多年前第一次见到郭鸣华时,曲正彦就不喜欢他。现在的他性格已经足够成熟,看过太多人,经过太多事,虽然不至于圆滑到立刻摆出一副客气微笑,但至少不会马上皱起眉头,把情绪直接放在脸上。
何况,他不觉得这个人跟现在的自己和何自明有任何关系。
郭鸣华慢慢站起来,注视着他。
曲正彦没有停留,他把目光从郭鸣华身上收回,继续走向草坪上欢笑的人群,不去深究落在背上的视线里包含着什么。
王白鹭挽着蓬松的婚纱,自人群中迎出来,“正彦?”
曲正彦放松脸上的表情,看着蹙眉的朋友,“怎么了?”
王白鹭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迟疑一下,问,“他看到你了么?”
“谁?”曲正彦随着她视线回头,恍悟,“你说那个郭鸣华?应该看到了吧,怎么?”他心里觉出一些异样,对于王白鹭掩不住的焦虑。
“那,那他问你了吗?”
“……问什么?”
王白鹭咬着唇,模样有些不安。
曲正彦认真起来,“白鹭?”
“他有没有问你……问你……他有没有问你杜咏珒在哪儿?”
曲正彦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什么意思?他心生警惕,“他为什么要问我?”
“……”
“白鹭……”
王白鹭抬起眼来,勇敢地直视他,“正彦,抱歉,那天我突然看到他,情绪有些激动,我……我可能……说了些什么让他猜出我见过杜咏珒,他想知道……他在哪儿。”
曲正彦看着她,过一会儿,忽然瞪大眼睛,“但是……”你什么时候见过杜咏珒?这句话没说出来就被他吞回去。曲正彦立刻意识到一种可能性。
王白鹭难得的气虚起来,“正彦,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那么,”半晌曲正彦才能出声,“你一开始就认出……”
“是,我一开始就认出他了,”王白鹭撇撇嘴,“但我实在是不想认得他!”她加重语气。
于是她就装作没认出那个人。
曲正彦瞪着她,心里却有点了解她的想法。而且,他想,她也是不想因此与自己这个好朋友产生尴尬吧?毕竟两个嫌隙那样深的人见面,夹在中间的自己肯定会很难做。
“……白鹭?”人群里有人在叫,人们在呼唤新娘子。王白鹭回头看一眼,又转回来祈盼地看着曲正彦。
曲正彦叹口气,“我知道了,你快去吧。”
王白鹭再看他一眼,终于返身离去。曲正彦知道,她是担心自己误会。她稍后就将跟新郎官直接在酒店换衣服,然后去机场,展开他们的新婚之旅。她担心她走后郭鸣华会找到自己,担心她的一时失言会让自己不快……是因为重视自己这个朋友,所以才会不安。
其实就算她说了,也不是什么错。
曲正彦有了心理准备,再次在酒店大堂见到郭鸣华的时候,就不是那么意外。那时候婚礼的客人早都走了,曲正彦做为新人的亲友帮着处理了一些琐事,所以迟了些才离开。
郭鸣华仿佛特地在大堂吧等他,见到他,站起走过来。
曲正彦停住,等他说话。
郭鸣华眯着眼睛看他,片刻后开口,“去喝一杯?”
两个男人一起到酒店二楼的蓝岸酒吧。这个时候酒吧里的人还不太多,略显空旷的空间流淌着似有若无的乐声。
曲正彦摩挲着啤酒瓶颈,心里琢磨着这个人会跟自己说些什么。他侧头看看:记忆里流气的少年,当初因为青涩而略显浮夸的刁悍气质,在多年以后的今天收敛了不少。当然,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些许端倪。这也许是一种性格的特质,很难经由时间而磨灭。
郭鸣华灌下半瓶酒,才斜过眼来看曲正彦,说,“我其实都不记得你跟那女人的名字了。”
曲正彦心里怔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想:我们本来也就是陌生人。
郭鸣华自嘲地笑笑,“要不是那女人那天看到我口气特别冲,一副想要踢我一脚的表情,我还真是想不起她了。”
是,被害人在凶手的眼睛里都是没有面孔的!曲正彦心下冷笑。郭鸣华当初不过是跟杜咏珒做笔交易,他才不管受伤害的是甲乙或丙丁,受了伤害之后会不会要死要活。
郭鸣华似乎在等他开口,半天等不到,微微转过头来,问,“你们都见到过他,是吧?”
“谁?”曲正彦淡淡反问。
郭鸣华看他一眼,踌躇一下,说,“杜咏珒。你……还记得他吧?”
曲正彦顿一下,淡淡道,“你说他啊。”他既不肯定,也未否定。他不知道郭鸣华想要做什么,但本能地不希望这个人与现在的何自明有所牵连。
郭鸣华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你不会现在还避着他吧?”
曲正彦皱起眉。他真的不明白郭鸣华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郭鸣华说,“当时我就知道你不是。杜咏珒那样说,也许只是因为骄傲,也许他只是……为了拒绝我……”他的语气很重,却有点犹疑不定,似乎不太肯定自己的想法,却又想通过强调来让自己相信。
曲正彦凝视他,忽然之间懂了。
郭鸣华是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及他的想像延续到了今天、现在。那天晚上,小珒在酒吧当着这个人的面说喜欢自己,而自己气愤地掉头就走……
“你……”他很想说你错了,话到嘴边,变成,“你喜欢他?”
郭鸣华怔怔地望着对面的墙出神,喃喃自语般说,“……我也不知道……太久了……”
听到这样的话,曲正彦有些沉默。太久了吗?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喜欢一点一点开始模糊吗?那为什么自己正相反呢?每一天每一天,他都会想起小珒,每次想起小珒,就会更确定自己的心意……原来朦胧的情感,像掩埋在土层下的古迹,灰尘一点点拭去,露出清晰而美丽的文字……
“……可以告诉我在哪里见过他吗?”
“……既然那么久了,再见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郭鸣华半天不说话,仰头又咕嘟下半瓶啤酒。他把空酒瓶推到一边,示意酒保再拿一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