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姨?”佟雪走到她跟前,在她抬起头的一刹那,忽然凝眉问道:“姨夫当年暴病而亡,这些年来您心中一直不大好受吧?”
何永婵原就苍白若纸的脸,在听闻这句话后,瞬间褪去所有的血色。
她瞪大眼眸看着佟雪,脸色惨白,宛如烈日下的厉鬼般锁住佟雪的双肩,失声问道:“阿锦为何会突然提起他!你是不是听说了些什么?”
若不是沅江长公主的马前卒忽然提起她那于洞房花烛夜因病暴毙的夫君,何永婵压根记不起那人的长相,甚至连他姓什名谁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然,不管他去世多少年,不管她如今身在何处,做着什么,她都顶着他亡妻的身份。
原本以为这些年来,她已经自我麻痹,渐渐将这一切遗忘。
沅江公主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让她将所有不堪的过往全数回忆起来。
那些记忆,早已在她心中最阴暗肮脏的角落里扎了根,并成为了她灵魂的一部分,哪怕日后她死去,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那些记忆也会被牛头马面的判官拿出来掂量评判,成为衡量她罪行的依据。
“阿锦,是不是谁与你说了些什么?”何永婵攒着佟雪双肩的手力道不由加重,那充血的双眼,盯着佟雪清澈澄明仿佛未染一丝尘埃的双眸,就像捕猎的老鹰锁定视线范围内四下乱窜的小白兔一般,似乎佟雪只要轻举妄动,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撕得粉碎!
佟雪瞧着何永婵这副模样,佯装害怕地缩了缩脖子,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圆润杏眼,声音怯怯地道,“阿雪只是眼见公主要招驸马了,想着这世间所有的女子都有夫君,何姨定也曾有过一位夫君。只是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姨父,去世地太早了。”说到最后,她忍不住低下头,拿手揉了揉眼睛,语气里满是遗憾和哀伤。
那少女清脆却刻意压得低沉的语调,莫名使得何永婵的情绪冷静下来。
是呀,那人已经死了,且已过去那么多年,她还有何好畏惧的呢?
即便沅江长公主身份尊贵又如何?
难不成仅凭三言两语便想定她的罪不成!
何永婵如梦初醒般,松开对佟雪的钳制,就着按住佟雪肩膀的姿势,将她揽进怀里,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阿锦莫哭,你姨父呀,去世好多年了,何姨都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那语气里有解脱,有淡然,亦带着一丝追忆和遗憾,却和那死去的人,无半分干系。
“那何姨为何不再找一个?”佟雪忽然抬起头,眼圈红红地看着何永婵的双眸道。
何永婵愣愣地看着她,目光呆滞了许久,方回过神,自嘲一笑,“一个人多好!何必要再嫁人!”
确实很好么?
佟雪不由想起那日何永婵在提及沅江长公主时,那眸中的落寞与自卑。
若真是一个心如死水之人,她又何必表现得对外貌如此这般在意?
她又为何会在前世以那般卑劣的手段引诱了父亲!
佟雪没有继续再问下去,前世原本笃定的事情,因着沅江长公主的出现,因着何永婵在提起那位早死的夫君时的种种异常之举,忽然变成团团迷雾,萦绕在她的眼前。
拨开那些迷雾,或许便能使她看清自重生以来,她曾觉得怪异及迷惑的地方。
佟雪在心中已有了一些结论,而要证实它们,尚需时间。
沅江长公主在马场待到日暮时分,方依依不舍策马离去。
临走之前,她热络地拉着佟雪的手,邀请佟雪入宫陪伴她一些时日,自然被威远将军夫人寻个由头婉拒了。
佟雪也坐着马车,随威远将军夫人进了城。
这一遭出城,虽不知沅江长公主究竟打着什么主意,但也不算白跑一趟。
马车行进集市时,佟雪若往常一般,挑开帘子,目光注视着那些狭窄阴暗不为人知的角落,看能否捕捉到一个瘦削而俊秀的身影。
这几个月以来,她几乎将盛京城年纪约莫在六岁之十二岁之间的小乞丐打听了个遍,大多面黄肌瘦,极少有那模样俊俏的,让人惊为天人的,更是至今未曾瞧见。
她亦派采蓝去盛京西区贫民聚集地去打听。
佟雪也曾想过,或许是由于景真和尚的本领太过神秘,以至于人们对他的面貌也添油加醋地进行美化。
然而一个能够起死回生的小和尚,他的身上总该常人所不能及吧?
然而佟雪几经筛选,不曾从那些乞儿亦或贫民区的孩子身上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正当她凝神四处探看之际,马车忽然出人意料地颠簸了一下,佟雪身子前倾险些撞到车壁上。
车外忽然传来车夫的惊叫声以及骏马的嘶鸣。
“发生了何事?”威远将军夫人在察觉到不对时,反应迅速地一手拎了佟雪,一手拎起何永婵,踹开车帘子,跳下马车。
“回夫人,有个小乞儿陡然冲了过来,奴才一时不查,将其撞上了。”赶车的小厮一边回话,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双手用力紧紧拉住马缰,扯住高高扬起马蹄的骏马,以免它起疯来,冲撞了人。
佟雪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待她在威远将军夫人的搀扶下站稳身子,入眼便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马车的前方,而那匹高扬着马蹄的骏马,似乎随时都会将蹄落下,把这小人儿的脑浆碾破!
佟雪想象着待会儿血肉横飞的场面,禁不住闭上双眼。
身边的挟制陡然一空,她忍不住睁开眼,就见威远将军夫人手里不知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如游龙般灵巧地缠住小人儿的身躯,一卷一拖,在马蹄落地之前,将他卷到了脚下。
“啊!”佟雪低头看着那蜷成一团的小人,不由发出一声低呼。
第055章 乞丐
从空中盘旋着落到她肩头的小八哥,在看清地上那孩子的惨状后,也发出一声类似惊吓的鸟鸣声。
而正是这声音惊地那原本已晕过去的孩子,陡然睁开了双眼。
佟雪与那孩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对了个正着,他的眼神不若寻常的乞丐,充满对贫苦现实的麻木与无奈,也未带上一丝市侩气息。
他的眼瞳很黑,眼白的地方纯净透亮,偏偏直勾勾盯着人看的目光,就像一只老虎幼崽,爪子虽未长成,那锋芒已隐隐形成。
而他的脸,则白瞎了他一双好眼眸,亦是导致佟雪与小八哥惊呼的原因。
他的额头因为方才的碰撞,撕裂了一道一寸长的伤口,流了满脸的鲜血,将他大半脸庞都浸在鲜血之中。不仅如此,他左右两颊横竖交错着两条粗长可怖的伤疤,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受尽凌虐的小鬼,而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威远将军夫人也被这小乞丐的模样惊了一下。
她收回鞭子,蹲下身,将这孩子揽进怀里,“小儿,你感觉如何?”
那小乞丐抿着唇,也不看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佟雪的肩膀。
佟雪转头看了一眼肩头的小八哥,两手将小八哥护在怀里,这才跟着蹲下身,查看小乞丐的情况。
所幸,她们随身跟着一个大夫。
何永婵早已熟练地拿出干净的帕子,擦拭着这孩子的鲜血,见额角裂开的地方,已翻出一层渗血的皮肉,不由皱眉道:“这孩子伤势严重,得速送医馆包扎止血。”
威远将军夫人点点头,见小厮制住了马,便抱着那孩子上了马车。
何永婵与佟雪紧随其后。
原本围了一圈的人,见无热闹可看,相互闲谈着目送着马车离去。
而在人群看不见的角落,一个生地异常高大,偏偏佝偻着腰,一脸沧桑病色的老者,则默默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小厮驾着马车在最近的医馆停下。
威远将军夫人抱着小乞丐下了马车,请医者将伤口洗净,包扎,随后他们守着小乞丐,询问他现今住在何处。
然而不论她们问什么,小乞丐都倔强地抿着唇,一言不发。
“看来是个无家可归的。也不知露宿在哪个街头,脸上都这副模样,课件寻常没少被人欺负。”威远将军夫人叹了口气道。
“外祖母打算拿他怎么办?”佟雪被这孩子一双眼睛吸引,反倒忽略了他脸上的伤疤。
“他这额头伤地重,需得每日都换药,若不甚淋到雨或沾到水,可就大不妙了。”何永婵在一旁担忧地道。
威远将军夫人盯着这孩子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我们问什么你都不愿说,可是无处可去?可愿随我们回去?”
这孩子盯着她们三个的时间更久,就在佟雪以为他会摇头拒绝,并从榻上爬起,兀自跑开时,他忽然垂下头,轻轻地点了点脑袋。
“嗯,那随我们回家吧。”威远将军夫人付了药钱,牵着这孩子的手往外走。
他却不知为何,忽然伸手,攒住了佟雪的外衫,亦步亦趋地跟着佟雪往前走。
佟雪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他沾满泥污,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手爪,抓在自己嫩黄的外衫上,那眉头,禁不住皱了起来。
那孩子小心翼翼地自眼睫的缝隙里觑着她的反应,见她面露不悦,那手抓本能便是一缩,随即反倒握地更紧了。
佟雪猜,他可能对威远将军夫人和何永婵这样的大人心存畏惧,瞧着她这个半大的小姑娘没什么杀伤力,所以愿意与她亲近。
不过是件被弄脏了的衣服,看着那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瘦地仿佛一根竹竿的小乞丐,她的心忍不住一软。
几人回到威远将军侯府,天已暗了下去。
草草用过晚膳后,丫头带着小乞丐下去安置,佟雪也回到自己惯常待的院子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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