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找到吗?」
『他一共放三天假,第三天才找到我。他没有跟我多说什麼,只告诉我他要回金山去了。』
「嗯。。。。。」
『在他走之前,他跟我说,他偷偷拍了一张我的照片,希望我不要介意,因为金山离我太远,但思念离他太近。』
听完这句话,我真的有那麼点感觉到,某些特质似乎真的是会遗传的。
妈妈说完,浅浅地笑了一笑。我则是看著妈妈的表情,心里有种寂寞感像一杯水打翻在画纸上,那一片湿漉漉渐渐地爬开。
「原来,爸爸对你一见钟情啊,妈妈。」
妈妈没说话,只是笑一笑。但我看出她眼里的寂寞感,像又倒了一杯水在她心里的那张画纸上。
07 十一岁的痛苦,十一岁的寂寞
『听起来好寂寞啊。』王小姐放下手上的纸笔,她的眉间与眼神透露出一丝丝的愁郁,像是看了一本悲伤的小说,忧郁随著剧情的走向在发作。
「我也是到了很后来才发现妈妈的寂寞,原来不只是因为那家伙的爱赌导致家庭破碎而引起的,那是一种会堆叠的寂寞感。」
『堆叠的寂寞感?』
「嗯嗯,就像在累积某种情绪一样。两个人的故事从开始那一秒就在进行堆叠的动作,不管过了几年,或是十分短暂的时间,只要当时心里是有感觉的,或是有遗憾存在的,那麼,情绪就会堆叠,而寂寞是最明显,也最唯一的。就拿妈妈的例子来说,她在当时是有感觉的,她因为爱上那家伙而嫁给他,又因为那家伙的爱赌又失去他,不管当时的情绪是什麼,只要在多年后的某一天想起,当时的情绪就会起一种不知名的作用,我们用寂寞来称呼他。」
『你说的很有道理,说服力也十足,』王小姐点了点头,但又接著说,『但为什麼要用寂寞来称呼呢?没有其他的形容词或名词吗?』
「没有。」我很直接且坚定地说。
『为什麼你这麼的笃定呢?』
我对王小姐微笑了一下,从包包里再拿出我的烟盒,抽出一根大卫杜夫,然后点上,我说:「因为那所有堆叠的情绪,所有的其他人都「无法真切的分享或共有」。」
王小姐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的『啊』了一声,然后频频点头说:『对对对,你说的没错!』
「所以我才说,寂寞是最明显,也是唯一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寂寞。」我又吸了一口烟,然后慢慢地吐出来。
『那麼,接下来呢?』
「什麼接下来?」
『令堂就因为这张照片被令尊追走了,然后呢?』
「然后的事情我在这之前已经说过了,那家伙没多久就走了。」
『那麼,令堂呢?』
「妈妈从金山回到高雄之后,就顶了一间路边摊开始做生意。」
『什麼生意?』
「肉燥饭啊。」我说。
嗯,是的。妈妈在开始做生意的当时,我就一直待在外婆家。我想我知道妈妈当时的感觉,她虽然很希望能跟我一起住,但她身边什麼都没有,也没有房子,她只能暂时的把我放在外婆家,让她能好好的认真赚钱,等到她有了自己的房子,她就会把我带回她身边。
在外婆家长大的日子,我的每天都很快乐。
或许是因为我算是个受教的孩子,虽然活泼好动但却也不需要大人们操心烦恼。我的作息不会混乱,我的功课不需要操烦,我在学校的表现不会乱来,我的身体也很健康不会让家人不安。
那是一段没有任何烦恼和压力的日子。
那些日子,妈妈大概一个礼拜会回外婆家看我一次。起初我还会很开心的抱一抱妈妈。但后来我渐渐地不喜欢抱她。
因为她身上的味道。都是猪肉和菜余的味道。
「妈妈,你别抱我,你身上的肉燥味好重!」我还记得,我曾经这麼直接地跟妈妈说。我还记得她听完之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她身上的油污点点的围裙,她说:『好,那下次妈妈要来看你,一定洗完澡再来。好不好?』
「好。」我说。
长大后我才知道,那句话,是很伤妈妈的心的。当时的我,还不能算是个懂事的孩子。
但,妈妈是健忘的。她后来也一直都是忘了洗澡就来看我的,她身上的围裙就算换过了,也一样是油污点点。那猪肉与菜余的味道一样刺鼻。不过,与其说她健忘,不如说她为了争取那多跟我相处的几十分钟。因为她又得赶回离外婆家很远的苓雅区去做生意。
这样子的日子,几年之后我也习惯了。我在外婆家从六个多月大,一待就待了将进十一年。一直到我念小学五年级那一年。妈妈总是大约一个星期就会出现一次,她在我小学三年级那一年就买了自己的房子,外婆说,她当时就很想带我回去跟她一起住,但我说什麼都不肯。
因为,妈妈的新家里多了一个人。他就是我现在的继父。
继父在我还不满九岁那一年,也就是那家伙去世后的第八年认识了我妈妈。当时的他是一家很有名的建设公司的企划经理,他很欣赏妈妈独立不依靠男人的个性,而妈妈也很欣赏他在社会上的工作能力。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外婆家里的所有人,包括外公大舅大舅妈还有小舅都知道了。当然,他们也试图暂时性地不让我知道。因为当时的教育,甚至是课外读物,都很清楚地告诉我们:「继父或是继母,都是很凶的,都是不会疼小孩的。」我想他们也想过妈妈交了新的男朋友,而这个男朋友将会是我的新爸爸,这事对我的冲击一定会很大,所以外婆他们决定把我蒙在鼓里。
但是,我永远记得那天,我跟邻居的孩子在外婆家附近的空地里玩,当玩的正开心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外婆家的门口,妈妈坐在一辆摩托车上面,抱著前面的一个不认识的叔叔,在跟外婆说话。
那时我心里有一种好奇怪好奇怪的感觉,我一直在努力地想要解释并且消除那种感觉,但是,我越想解释、越想消除,那感觉就越是强烈。强烈到几乎要将我的身体撕裂!我感觉到有个坚硬而且巨大的物体卡在我的胸口里面,它好像就停在我的气管或是食道中间,我想吐也不是,我想吞也吞不下去。我深刻而且强烈的感觉到我的呼吸困难,而且困难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爸爸不是死了吗?」这是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第一个疑问。
这时外婆指著空地,像是在对他们说我在这里,到空地来找我吧。那个陌生的叔叔跟妈妈转过头来,我丢下了我的玩具,转头就跑。
我记得我一直跑,一直跑,那种跑可以说是已经发狂了。好像有什麼东西在追我一样,我不停地狂奔,狂奔。我根本没有打算停下来,我的脚也似乎不想停下来。我跑进了外婆家附近的公园,然后穿越它。又跑过了车子很多的平交道,然后跑进我每天都要经过的那条到学校的小捷径,我看见学校的后门没关,我跑了进去,然后穿过后玄关,穿过最后一栋低年级的建筑,然后跑进操场。
后来的事情我不太记得,只知道我又有记忆的时候,我的脚跟手都是包扎著大量的绷带。听说是我跌了很大一跤,我摔破了双脚的膝盖和大腿,也摔破了双手的手肘,脸上也摔了一道长长的擦伤。
这一伤,我包了三个多礼拜的纱布跟绷带,也连带的影响了学校的运动会,班上的接力赛少了一个生力军,拔河当然也没有我的份了。
但,这一摔的影响,并不只是我的运动会,还有那个陌生叔叔跟妈妈的婚礼。从外婆他们决定隐瞒我妈妈交新男朋友的事情,到我自己亲眼破鼓见真相的那天,外婆他们的隐瞒不到半年,战术可以说是非常失败。
过了好久之后,我记得,有一天,一样是一礼拜出现一次的妈妈,她全身乾乾净净的走到我面前,把我抱起来,我在她身上没有闻到臭味,但我在她脸上看见岁月。
「妈妈,你怎麼长皱纹了?」我摸摸她的眼角说。
『嗯,妈妈每天都在老啊,你每天都在长大啊。』
「喔。」
『子云,妈妈如果要带你回去跟妈妈住,你要不要跟妈妈去?』
「好,只要没有那个叔叔就好。」我说。
这天,妈妈跟那个陌生叔叔结婚了。
外婆外公大舅大舅妈还有小舅都去参加婚礼,大舅的两个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弟也都去了。
我一个人被安放在外婆家附近的一个老师家里,他是我学校的老师。
这天,我没来由的哭泣著,我感觉到有个坚硬而且巨大的物体卡在我的胸口里面,它好像就停在我的气管或是食道中间,我想吐也不是,我想吞也吞不下去。我深刻而且强烈的感觉到呼吸困难……
而且困难到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那年,我未满十一岁,我心里的痛苦开始在堆叠。
是的,那是我十一岁的寂寞。
08 ……还好你有打我,妈妈。
『所以,对於令堂的再婚,你是非常反对的?』王小姐说。
「在当时的我来说,是的。」
『那,外公跟外婆,或是你其他的亲人有没有试图跟你谈谈令堂再婚的事,让你对这件事情比较容易接受或释怀?』
「没有。我想,对当时的他们来说,跟我解释或是沟通这件事是没有效果,也是没有必要的,毕竟要一个小学才五年级的孩子了解大人的世界,恐怕是自找麻烦。」
王小姐点了点头,『也对,那毕竟复杂了点。』她说。
「不过,也就因为如此,我花在接受这个新爸爸的时间,恐怕比其他有过父母再婚经验的孩子还要来得长。」
『为什麼呢?』
「因为,我并不觉得我需要爸爸这个角色。」
『那麼,你在接受新爸爸这个角色上面,花了多少时间?』
「五年。」我说。
我第一次叫继父爸爸,是在我要升高二那年。我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他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我跟他相处以来从没有过的光芒,那是我认识他之后第一次见他笑得那麼开心,他摸摸我的头,但什麼也没说,我想,他可能不知道,也无法说些什麼。
他跟妈妈没有再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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