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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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宫-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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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得到我想要的,几个月来头一次觉得人生又有了目标。济马早早就到哥伦比亚去上课,其余时间我可以自由使用各种设备,坐在他书桌前心无旁骛的工作。原稿的文笔很差,净是官样文章废话连篇,但愈麻烦我反而觉得这项任务愈有挑战性,我非从那些断章取义的拙劣字句里,找出一点象样的意义不可。这工作的困难度正好激励了我。要是这个翻译再容易一点,我就不会觉得在为过去的错误做适当的赎罪。就某项意义而言,这个计划的一无是处正是其价值所在。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判锁上手铐、脚链做苦工的犯人。我的工作是用大锤子把大石头敲成小石头,再把小石头敲成更小的石头。这份工作没什么目标可言。但其实我不关心会有什么成果。工作本身就是结果,我要献身工作,决心当个模范受刑人。
  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我有时会到邻区闲晃,让头脑清静一下。现在是十月,纽约一年里头最棒的月份,而我喜欢研究初秋的光线,观察它斜斜落在砖造大楼上所呈现的清新澄明。夏天已逝,冬天仍远,我品味着炎热和寒冷之间的平衡。那些日子到过的每个地方,都在谈大都会队。那是所有人都想着同一件事的稀有时刻之一。每个人都随身携带晶体管收音机收听比赛,人群聚集在电器用品店的橱窗前,看着无声电视里的画面,欢呼声从街角酒吧、公寓窗户、不知名的屋顶中迸出。先是季后赛的亚特兰大,接着是世界大赛的巴尔的摩。十月的八场比赛,大都会只输了一场,当冒险落幕后,纽约又来一场彩带游行,这次的规模甚至远远超越了两个月前为航天员所举办的疯狂游行。那一天有超过五百吨的纸片落在街道上,这项纪录到现在还没被打破。
  

月宫 3(8)
我开始在艾宾顿广场吃午餐,那个小公园在济马家的东边,有一个半街区远。那里有为儿童设计的简易游乐设施。稿子里头都是死气沉沉的语言,身旁则是横冲直撞、尖声大叫的小孩子,脸上满是热切兴奋、不顾一切的神情,我喜欢这样的对比。我发现这有助于注意力的集中,所以偶尔会带工作过去坐在吵闹的地方翻译。结果就是在那个十月中旬的某天下午,我终于再见到吴凯蒂。那时我正在跟一个棘手的段落缠斗,等到她在我坐的长椅上坐下时,我才留意到她。济马在酒吧对我说过那番话后,这是我头一次见到她,而相遇的那份偶然使我卸下了防备。过去几个礼拜我一直在揣摩,再见面时该说些什么漂亮的话,现在她活生生就在我面前,我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哈啰,作家先生。”她说:“真高兴看到你又能起来走走。”
  她这次戴着太阳眼镜,涂着亮红的唇膏。因为她的眼睛藏在太阳眼镜后面,我只能克制自己不去注视她的双唇。
  “我不是真的在写东西。”我说:“只是翻译,赚点小钱而已。”
  “我知道。我昨天碰到戴维,他都跟我说了。”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在谈话中变得比较不拘谨。凯蒂有种天赋能让人卸下心防,很容易就认同她,对她的存在感到自在。很久以前维克托舅舅曾告诉我,一场谈话就像跟对方玩投接球一样。一个好的伙伴会把球直接投入你的手套里,让你漏接不了;换他接球时,他会接住你投给他的任何一球,就算是丢歪了或丢太轻也没关系。那正是凯蒂在做的事。她不断地把直线慢速球丢进我手套里,换我把球投回去时,她就会想尽办法接住球,连防区最远的地方也不放过:跳起来接杀划过头顶的球,敏捷地扑左窜右,向前疾冲翻滚,轻轻地接住球。不只如此,她的技巧高明到让我觉得自己是故意丢烂球过去的,好像我惟一的目的就是让游戏变得更引人发噱。她让我看起来比实际情况还要好,增强了我的信心,也因此让她比较能掌握我投去的球。换句话说,我是开始跟她说话而不再只是自言自语,这种快乐比我长久以来所经历的任何事都要大。
  我们继续在十月的阳光下说话,我开始想办法要延长这场谈话。我太兴奋太高兴了,不想让它结束,但凯蒂带着一个侧背包,袋口露出了一些舞蹈用品──紧身衣的袖子、运动衫的领子、毛巾的一角──让我很担心她就要离开去赶赴下一场约。空气中微有凉意,坐在长椅上谈了二十分钟后,我注意到她在微微颤抖。我鼓起勇气提了一些建议,像是什么天在变冷,也许我们该回济马的公寓去,我可以替我们煮杯咖啡之类的话。奇迹出现了,凯蒂竟然点头说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我开始煮咖啡。卧房隔在客厅和厨房中间,凯蒂没在客厅等我,她坐在床上好让谈话继续。从室外转移到室内,改变了交谈的语气,我们两个变得比较安静比较犹豫,好像在搜寻诠释新台词的方式。空气里飘动着怪异的期待,而我自己很庆幸有煮咖啡的差事来掩饰突然占据我的困惑。就有事情要发生,但我太过害怕不敢多想,总觉得要是放任自己有所期盼,也许会还来不及成形就会被摧毁。凯蒂也变得很沉默,有二、三十秒的时间她一句话也没说。我继续在厨房里头瞎忙,打开关上冰箱,拿出咖啡杯和汤匙,把牛奶倒进壶里等等等等。很短一段时间我背向凯蒂,在我察觉前,她已起身来到厨房。她不发一语,悄悄地走到我身后,双手环住我的腰,头靠在我背上。
  “谁?”我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是龙女。”凯蒂说:“她来捉你了。”
  我握住她的手,在感觉到她肌肤的滑嫩时,试着要自己别发抖。“我想她已经捉住我了。”我说。
  一阵短短的沉默后,凯蒂环在我腰上的手,抱得更紧了些。“你有一点喜欢我的,对不对?”
  “不只一点。妳知道的。比一点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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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宫 3(9)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等得太久,什么都不知道了。”
  整个场景彷佛是我想像出来的。我知道那是真的,但同时那又比现实的还要好,投射出的不是我以往的经历,而是我想从现实中获得的东西。我的欲望非常强烈,其实可以说是无法压抑吧,不过因为对方是凯蒂,欲望才能有机会表达出来。一切都取决于她的反应,她举手投足间的微妙提示和讯息,她的毫不犹豫。凯蒂并不恐惧自我,她坦然地活在自己的身体中,没有一丝难堪也未曾多想。这跟她身为一个舞者或多或少有关,但也可以反过来说,正因为她喜欢自己的身体,才能够去跳舞。
  在逐渐消逝的午后阳光里,我们在济马的公寓里做了好几个小时的爱。那无疑是我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事情之一,到最后我仍深信自己已经因此彻头彻尾地改变。我说的不只是性爱或欲望的交换而已,而是内在高墙某种戏剧性的瓦解,自我孤独内心的震荡。我已经很习惯独处,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我已经告别某一种人生,但这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却没来由地落在我眼前,宛如天使般从另一个世界降临在此。你不可能不爱上她,不可能不被她就在眼前的单纯事实所撼动。
  之后的生活对我来说变得比较紧凑了。早上跟下午都在翻译,晚上则出外和凯蒂碰面,我们通常约在哥大和茱利亚之间的住宅区附近。真要说有什么困难,那只是因为我们两个很少能有独处的机会。凯蒂在学校宿舍是跟其他学生同住,而济马的公寓又没门可以隔开卧房和客厅。就算有门,我也不该带凯蒂回去。照济马当时的爱情生活来说,我根本就硬不下心肠做这种事:用做爱的声音去伤害他,强迫他坐在隔壁听我们喘息呻吟的声音。有一两次,我们会趁着凯蒂的室友晚上外出,在凯蒂的窄床上申张我们的权利。有时候我们会在没人住的公寓里头幽会。负责规划会面细节的是凯蒂,她连络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到处去问有没有房间能出借几个钟头。这一切确实满让人泄气的,但同时又令人更跃跃欲试,倒成了刺激的来源,为我们的激情增添了危险和不确定的元素。我们不放过任何机会,甘愿冒着随时会陷入窘境的莫大风险,现在想起来真是匪夷所思。比方说,我们有次在楼层间停下电梯,当愤怒的大楼住户因为电梯延迟而吼叫搥门时,我拉下凯蒂的牛仔裤跟内裤,用舌头让她达到高潮。还有一次在派对上,我们锁上浴室在地板上做爱,任凭外头等着使用盥洗室的人大排长龙。这是一种色情神秘主义,仅限于两名信徒的秘密宗教。恋爱之初,光是看到对方就能撩起情欲。只要凯蒂一靠近,我就想到性。我发现很难把自己的手从她身上移开,愈是熟悉她的身体就愈想触摸她。有次我们甚至在凯蒂排完舞,当其他人都离开后,在更衣室里头做起爱来。她下个月要登台表演,我尽量每天晚上都去看她排练。看她跳舞是第二棒的事,仅次于拥抱她,我会以极度高昂的专注力追随她在台上的身影。我喜欢舞蹈但无法理解。跳舞对我来说是个全然陌生的东西,一种言辞难以捕捉的东西,我只能静静坐着,将自我放逐于纯粹律动的景象中。
  翻译在十月底完成。几天后济马从朋友那拿到钱,当晚凯蒂和我就跟他一起去“月宫”吃饭。餐厅是我选的,大半是为了它的象征性价值而不是食物本身,但我们吃的还挺不错,因为凯蒂跟侍者说中文,所以能点些菜单上没有的东西。那天晚上济马心情不错,滔滔不绝地讲着托洛斯基、毛泽东还有永恒革命的理论,而我记得凯蒂不时把头靠在我肩上,露出充满柔情的美丽笑容,以及我们两个往后靠在椅垫上,让戴维持续他的独白,然后在他解决人类存在的困境时,一致点头表示赞同。那对我来说是个美好的时刻,充满令人惊异的喜悦与平静,彷佛我的朋友都聚在这里庆祝我重回现世的生活。桌面碗盘清走后,我们打开幸运饼干,装模作样地研究起里面的纸条。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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