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穗听了,停了手中的活含情脉脉注视着他。黄博挪了座靠近穗穗:“其实我不恨张伯。”——黄博已不在叫张福“爹”了。
穗穗会心一笑,说:“那是好事啊,恨人多累啊。”
黄博接着问:“你恨过人吗?”
穗穗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道:“恨过。”
黄博似乎忘了自己的初衷,话题离了航道:“都恨过谁啊?”
穗穗调皮一笑:“你啊!”黄博大惊,穗穗得意地说:“恨你没有早些娶我!”
那自然是情人之间的俏皮话,黄博笑过后却无尽的忧愁了。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就感觉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有了这样的想法他更加不恨张福了,甚至萌发了要去看他的念头。
他的想法得到了穗穗的支持,穗穗说了:“老人家一无所有了,也不容易。”黄博去穗穗娘那里领了碎钱,买了些酒,回老家了。
一路上不停的有人向他打招呼,仿佛他荣归故里。黄博有些不习惯,但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回到张福家,他见门敞着,喊了几声却没人回答,找人问了,才知道张福这几天常在黄博他爹的坟前喝的酩酊大醉。
黄博心酸得泪直往上涌,没等人家把话说完,急急去了他爹的坟头。
这时候正是野草疯长的季节,他爹的坟头却光溜溜的。张福躺在坟头上,脸上红红的,不知道是被蚊子叮咬的还是喝醉时应有的红晕,手中的酒瓶握不紧,摊露了被草叶割出的累累伤痕。想到张福是亲手把父亲坟上的野草拔掉,一切怨恨都已化成草灰,随风而逝了。
黄博扶起张福,张福酒也醒了不少,见是他,掩不住惊讶之色:“你怎么来了?”黄博向来老实,直直地说了:“来看看你。”
张福笑了,笑得天真无邪:“哎呀,难得你还记得我啊,走,我们回家好好喝两杯去。”黄博不好扫他的兴,随他去了。
寨里的人看到黄博和张福走在一起,感到不可思议,远远看着指手画脚,原来张福逼疯黄博他爹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全寨,自张福回来以后,大家都对他冷眼相看,提起他,不管那女老少一律咬牙切齿,仿佛与他有了不共戴天之仇。
这没仇的都这般恨,有仇的怎么还能他如此亲密?
众人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丑态百出。
黄博这人也是有些奇怪,看上去老实,胆子却大得出奇:你说这草蛊婆,平常人家听之变色,他却能充耳不闻;你说这闲言碎语,平常人家躲都躲不过来,他去敢迎风而上,先是入了赘,现在又着手要娶寡妇了。
其实这些村言村语,黄博早有耳闻。有人向他讨了想法,他反问道:“我做我的,你们说你们的,本是不相干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
确实也是这个理,众人越发佩服他:“到底是出去见过世面的,有几分气魄。”
张福喝了几杯酒,又现醉态,黄博劝道:“你老人家要注意身体。”
张福说:“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注意什么?”
黄博见他说的凄凉,不好接话。
不管他爱不爱听,张福啰里八嗦的说了一通胡话:“你爹命苦,小时候就没了父母,年纪轻轻又被发现有神经病,好不容易遇上你娘,安了家,没过几年,你娘又不见了。哎,我不该啊,别说做坏事,只要起了坏心就刹不住车了。”
黄博不想继续听,说:“已经过去了,就别再提了。”
张福说:“不说不行,有些事你必须知道。我说出来,心里也好受些。”
他说:“其实我到现在都不肯相信你娘是跟别人跑的,你娘是老实人,平时话少的,做人端庄得很,没见过她跟别的男人说过几句闲话。你爹肯定也是不信的,当年穗穗他爹找上门的时候他一直在为你娘说话,你说,你娘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黄博没接话,张福又碎碎念叨:“你爹虽然有病但他有骨气,不轻易求人,哎,话说回来,你还要感谢穗穗娘,要不是她的帮助你也不会长得那么结实。”——那是自然,即使他不说,黄博也知道,末了,张福说:“我这辈子好事没做过什么,坏事却弄了这么大一桩,这几天我老睡不踏实,老想着你爹,走到你爹坟头心里才有些好受。”黄博说:“心里作用,你想太多了。”张福摆手说道:“人老了,有些事是有预感的,要是我死了,只求葬礼办得风光点,别让其他人捡了笑话。”黄博听他越说越不是个事儿,借口天色已晚以求脱身,张福道:“我晓得你是不大耐烦了,要走就走罢,我不留你。”
走出几步,张福又把他喊回来,说道:“穗穗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珍惜她啊。”黄博觉得有些奇怪,这老头怎么突然开窍了,这般通情达理,张福接着说:“你要记得春儿啊,她是真心爱过你的。”
黄博顺口应了。
第三十一章 疑
回县里的时候,天色渐暗,乌鸦蝙蝠开始大展拳脚,黄博头上沁出了密密的细汗,他自幼就不喜欢黑夜,觉得黑夜包容了太多的罪恶。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脚步,可是黑夜仿佛跟他作对般,恐惧不期而至,紧紧包围了他,黑夜成了屏幕,路在脚下却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往日让他不寒而栗的回忆片段:他爹被穗穗爹揍得鼻青脸肿;婚宴上人们虚伪的恭贺;春儿死后被发现的惨景;埋掉春儿的那个寒夜……
他不小心碰触了心底快要忘记的疑团:春儿真的是草蛊婆吗?
莫怪黄博有些迟钝,平常苗家论及蛊,尿都被吓得抖三抖,听的什么就是什么了,哪还顾得上细细推敲一番?
男人的直觉有时候比女人要灵,他觉得这其中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假设春儿不是草蛊婆,那么蛊虫那哪里来的呢?如果是的话,寨子里没有哪蔸树离奇枯死,也没有哪家人暴毙死去……穗穗爹算吗?他不是在寨子里死的……听说死的时候很奇怪,全身抽筋,掉入江边溺水身亡。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从路边窜出一只小兽,黄博没留神,狠狠踩了下去,那小兽吱吱乱叫,黄博的脚犹如针扎了一下,马上缩回来了。
苗人不走夜路。
这里面传闻极多,赶尸的放蛊的多在晚上出来,如果被他们发现了,轻则失掉双眼和舌头,重则小命难保;那魑魅魍魉也是昼伏夜出,万一碰上了也是九死一生。
黄博这一脚,知道坏事了,生怕冲撞了哪路神灵,他感到背后有人凶神恶煞地盯着他,紧张的全身汗毛倒竖。几欲转身,下巴偏了四十五度,却被他硬生生的搬回来了——都说好人的肩上有两盏守护灯,这是苗人万不得已走夜路的安全保障之一。苗人很忌讳别人拍肩膀,他们认为这样会把灯拍灭,或是从背后叫人,若是被唤者不留神回了头,也会将其吹熄,黄博觉得再不舒服,也不敢回头,这是他唯一的保护了,若是这都没有了,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见到明天的阳光。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走夜路了,为何这次这么害怕?
回到穗穗家,黄博惊魂未定,面色苍白,嘴唇微青,穗穗吓坏了,说:“你这是怎么了?”黄博摆手示意她不要问了。穗穗娘说:“肯定是走夜路遇上不干净的东西了。”穗穗满不在乎的说:“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些?”
她娘训斥道:“你忘了张春儿怎么死的?有些事不信不行的。”
穗穗好奇心起来了,说:“娘,你说这春儿真的是草蛊婆吗?”
她娘没有正面回答她:“我怎么清楚?我也没见过,凡是还是小心一点好,不要和莫名其妙的老人说话就好了。”
穗穗嘟了嘴巴说:“我跟春儿从小玩到大,也没见她有什么异样啊。”
穗穗娘骂道:“说了叫你别提了,这还是什么好事啊?”
穗穗住了嘴,自个儿想心事去了,她想起别人骂她草蛊婆的时候,她还有些绝望,以为这辈子注定了孤独终身,却没想到得了这么个俏女婿,她有些得意,却又不安心,黄博原是春儿的老公,自己虽是得到了,竟有些觉得不光彩。
迷迷糊糊入了睡,梦里面春儿张牙舞爪向她讨老公,前夫二癞子依旧对着她诡异的笑,她被二癞子笑得发毛,指了他刚要骂,却发现眼前站的是她爹,整个身子抖得畸形,眼睛却死死的盯着她,穗穗动弹不得,她吓得紧紧闭了眼,可是她爹的声音却在耳边越来越响,越来越凄惨:丫头,我死不瞑目,丫头,我死不瞑目,丫头,我死不瞑目,丫头……
穗穗恍然被吓醒,贴身的小汗衫早湿透,摸黑起来换衣服的时候,风吹着树叶飒飒响着,像是有人屐着拖鞋向她慢慢走来,穗穗吓得直哆嗦,扣子都系不拢,赶紧钻进被窝,用被子将头严严实实地蒙住。
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穗穗战战兢兢起了床,恰好碰上了准备出门的黄博,见到黄博,她心安多了,似乎忘掉了昨夜的恐惧,轻声问道:“干什么去呢?”
黄博铁青着脸不回答,穗穗放心不下,一路尾随着。
黄博也没睡好,他老想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等到雄鸡叫足三遍,妖魔鬼怪全都退了,才壮起胆子,想要去探个究竟。他的袖子里还笼了一支香,要真是冒犯了那路神灵也好烧了香做赔礼。
他并不想穗穗跟来,怕连累了她,但是,多个人添分胆。
穗穗也是乖巧的很,她并不多嘴,时时观察着黄博的脸色。
再拐一道弯就是昨天出事的地点了,黄博的背已经湿透了,不知道是雾打的还是紧张出了汗。
穗穗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双腿跟着黄博,却有些神智不清了,这山雾大得很,云里雾里倒有几分熟悉。对了,黄博呢?穗穗突然发现自己已入无人之境了,同她一道来的黄博怎么不见了?穗穗迷茫了。这雾好吓人,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像要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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