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也就是那一天,穆忻留心着父母的对话,并从他们的对话里,知道那户人家姓褚,那家的小男孩,叫褚航声。
那天以后,穆忻就盯上了褚航声。
她开始试着在褚航声趴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写作业的时候凑过去看几眼。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凑近了的时候,褚航声常常会觉得这就是一个洋娃娃,所以也无法拒绝那些“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为什么”之类的问题。但回答得最多的,还是“那个白船是你的吗”、“那个船有多大”、“那个船里面有没有兔子”、“它上过天吗”、“晚上会不会发光”……之类在褚航声看来完全是莫名其妙的提问。
可是褚航声并不讨厌这个啰嗦的小女孩。
或许是因为她总是干干净净的很讨人喜欢,或许是因为她扎着麻花辫的样子很好看,总之褚航声不仅没法拒绝她的啰嗦,而且还允许她在某个有火红夕阳的傍晚摸了摸那艘他心爱的帆船模型——这一次,穆忻终于看清楚,里面没有桂花树,也没有小白兔,但里面有个神奇的小盒子,能够感应到褚航声手中遥控器的信号,只要按下开关,那艘船就真的会在水面上笔直航行!
而看着穆忻那副有些惊讶,有些激动,又有些艳羡的眼神,褚航声第一次觉得,原来女孩子也不都是班里女生那种叽叽喳喳就喜欢打小报告的样子,比如眼前这个洋娃娃,就可爱得紧。
所以,从那以后,褚航声渐渐便对穆忻多了很多的照顾。那时褚航声和穆忻的父母都在厂里上班,工作是三班倒,往往到了晚饭时间却没有人做饭。穆忻常常蹲在单元楼门口,看着远处水泥路的尽头,眼巴巴地盼着爸爸妈妈回家。有时候饿狠了,会从厨房里翻出来一个洋葱头一口一口地啃,哪怕辣得眼泪直流,还是继续啃。终于有一次被褚航声看到,他想了想,转身回家拿来一个白馒头,再抹上一点芝麻酱,递到穆忻手里。穆忻顾不上说谢谢,接过来就大口大口地吃——馒头是冷的,芝麻酱是涩的,然而咬在嘴里的时候,麦香和芝麻香缠绕在一起,是满满的幸福。
直到二十多年过去,很少有人知道,穆忻时常找来解馋的食物,不是山珍海味,不是特色小菜,而是一块热乎乎的白馒头,上面抹一层厚厚的芝麻酱。
而每当她任有点微涩却又香醇浓郁的芝麻酱在舌尖辗转,甚至是芝麻酱化开,一路往她手上黏腻地流动,怎么看怎么不讲究、不卫生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记起,多年前,她也是这样把自己的脸吃得好像一只小花猫,吃到手上、胳膊上、衣襟上都是深色的芝麻酱,很狼狈,很不好看。但褚航声,他一边笑,一边拿一块湿毛巾,一点点给她擦拭脸、嘴角、手掌、指缝……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愉快的星光,很温暖,温暖得就好像蘸着芝麻酱的松软馒头一样。
那年,穆忻十岁,褚航声十四岁。
再后来,褚航声长大了,穆忻也长大了。可是他们见面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了——因为褚航声又搬家了。
作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褚航声的父亲一路从工人、工段长、车间主任、副厂长奋斗进了当时的市计划委员会,他家也搬进了当时很是显赫的计委宿舍。他自己当时正在距离穆忻学校很远的、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就读,据说成绩很好,仍然是尖子生。文理不偏科,所有人都盼着他子承父业学机械,或是学很有前途的经济,但他自己还是选了文科,据说立志要成为一名好记者。他家的家风还算宽松,父母都没什么反对意见,反倒还在偶遇时当成笑话讲给以前的老邻居们听。所以,那时,在穆忻心里,就是因为不常见到,却又时常能听到这些有关他的传奇,才越发觉得他就好像一个神祗。他就像当年她最喜欢的那首《小白船》里唱得一样:渡过那条银河水,走向云彩国,走过那个云彩国,再向哪儿去?在那遥远的地方,闪着金光,晨星是灯塔,照呀照得亮……
她想,她就是那只小白船,而他,就是晨星,是灯塔,是照着她往前走。
他在哪儿,她就走向哪儿。
所以,他考上省大新闻系,她也攒足了劲儿想要考省大。可偏科太厉害,考不上那么好的学校,只能退而求其次,去了同在G 城的省艺术学院。可当她好不容易到了这个褚航声所在的城市时,却没想到褚航声又考取了南方一所高校的新闻系研究生,已经高高兴兴背起行囊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那是20世纪的最后一个夏天,省城三十八度的高温里,穆忻拎着一大堆行李,心力交瘁地发现:褚航声,他真的好像天边的星星一样,无论她怎么努力,他都在远处、在前方,而她,纵然使尽全力,仍旧无法抵达。
可是,离开了,并不等于消息就会终结——棉纺厂的宿舍区就那么大,虽然如今有阶层差异,但到底是曾经做过邻居的,母亲不经意就会提起他,提起从街坊四邻那里听说来的有关他家的消息:母亲身体不好提前申请内退了,父亲去援藏了,以及……他有女朋友了。
带来这个消息的人是后来也搬家离开棉纺厂宿舍区的老邻居郑阿姨,据说是去超市购物时遇见了褚航声的母亲苏阿姨,闲聊间才知道的这则八卦。说他女朋友还蛮漂亮,是同校不同系的学妹;说他毕业后就地找到工作了,南方有间颇有名气的周报很中意他;还说他母亲问起了穆忻,说“穆家那个眼睛很大的小姑娘考到哪里读大学了?还是那么漂亮吗”……听起来真是句让人高兴的话,可是,穆忻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但,不管她高兴不高兴,事实都是,他有他的世界,而她,也必须开始自己的生活。
于是,才有了谢启祥。
☆、第二章:最初的誓言(3)
谢启翔是高穆忻两级的动画系师兄,从穆忻入校起,他追了她整整两年。
两年里,谢启翔像所有那些恋爱中的大学男生一样,送过电影票、在女生楼下放过哨、抢着帮穆忻提过热水、食堂里遇见了就要兴高采烈地拼桌……他甚至利用自己的特长做过一部唯美的动画短片,里面的女孩子赫然就是穆忻的模样。
论浪漫,学艺术的男孩子从来都有层出不穷的创意。但没办法,穆忻心里有那么一个人,已经先入为主地站在那里。所以无论谢启翔再怎么努力,鲜花、水果、蛋糕、短片,都敌不过那年那月,那块蘸了芝麻酱的白馒头。
但好在,有那么一天,褚航声有了女朋友,穆忻梦醒了,谢启翔终于等到他校园爱情的末班车。
那是他们彼此的初恋。
因为曾经虽心意不同却同样求而不得的守候,使这场爱情从一开始就如火如荼起来——对穆忻而言,等了那么久,终于有一个人对自己好,之前一切的虚耗都好像为这一刻的充实做铺垫;对谢启翔而言,等了也很久,终于等到那个人,让自己愿意对她好,之前所有的等待便瞬间五光十色起来。爱情途中,他们像所有恋人一样牵手、亲吻,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穆忻觉得自己向来理智,不信那些飘渺的承诺,可是在初恋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沉溺于他所能给她的一切美好——哪怕是夜幕降临时,他哀哀的恳求。
其实,她拒绝了不止一次。但,她拒绝不了每一次。
年轻的心、年轻的身体,相遇时如此肆无忌惮。或许后来也会觉得不值,但那时并不认为自己将来会后悔。因为那时他们也没有料到,随着谢启翔毕业后如愿进入G市电视台图文频道,他们的爱情刚一开始就已经走向颠簸。
不过一年半。从陌生,到熟悉,到亲密,到水□融,跨越巅峰,日子终于开始呈现最初的粗砺——伴随穆忻冲刺考研、谢启翔转正,两人的世界终于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穆忻在象牙塔里平心静气地读书做学问,谢启翔却在忙着适应社会、适应人群。都忙,见面机会开始减少。每逢见面,穆忻滔滔不绝地讲从老师那里听来的理论,谢启翔却告诉她理论和现实永远是两码事。穆忻满足于日子的静水无波、气氛单纯,谢启翔却日日出没于饭局酒场,满足于认识了哪些“人物”。渐渐,她觉得他没文化,他觉得她学究化;她嫌他浅薄市侩,他嫌她好为人师……五百天都不到,爱情的堡垒已经渐渐从昔日的钢筋铁骨变成漏洞百出的豆腐渣工程,摇摇欲坠。
直到SARS来临。
初春,谢启翔从北京出差回来便开始发烧,穆忻被封闭在学校里,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徒劳地担心。然而谢启翔的女同事却可以奋不顾身地冲进他家的大门,在他高烧到最惶恐的时候彻夜照顾、不眠不休。三天过去,病情没有恶化,谢启翔醒来了。一睁眼,入目即是身边从来都画着精致妆容的女子那从未有过的憔悴与狼狈。只是那一瞬,彼此的落魄抵消了之前所有的距离,当然还有谢启翔本来就觉得如同鸡肋一般的爱情。
到这时,谢启翔、穆忻,他们都没有错。爱情本就是要在合适的时间遇见合适的人,他们只是不合适,分手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就在他们分手前的那一天,穆忻从种种征兆中惶恐地发现,或许,她怀孕了。
那是一场穆忻再也不愿回想起来的谈判。
在谢启翔小小的公寓里,翻墙逃出学校的穆忻和大病初愈的谢启翔面面相觑。好久也不知道谁先说话,说什么,怎么说。到最后,还是谢启翔第一万次说:“对不起。”
穆忻有些懵,她知道之前自己和谢启翔已经有了太多分歧,但她没想到近两年的感情说没就没了,没想到自己冒着被开除的危险翻越学校的围墙跑出来,却得到这么个结果。
而事实上,她本想找他陪她去医院——无论她的猜想是否是真的,他都应该在身边。
可是他说“对不起”。
从她进门,到她听完他讲的故事,还有那些表面上是自责但本质不外乎是控诉的分手理由,她不知道这个“对不起”还有什么意义。如他所说,他们已经失去了对彼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