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忻哭笑不得——就算瞒着又怎么样呢?婚都结了,还是准备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两个人,又不是过家家,就算做婆婆的真是吹毛求疵,她还能真往心里去?
对于婆婆肖玉华,穆忻的确了解不多。
周末,站在站台上等待接站的时候,穆忻在脑海中梳理起她对肖玉华的全部印象来。
她只见过杨谦的父母两次。
第一次是在他们确定恋爱关系后,她随杨谦去他家,见到了他在电厂做技术工作的父亲和同在电厂做后勤工作的母亲。诚如杨谦所言,他的家庭不是大富大贵,也不是书香门第,而是再普通不过的城市平民。只不过因为是大型国企的缘故,收入不错,除了单位分的一间一百多平米的福利房外还另外买了一套商品房。第一次见儿媳妇的时候算不上太热络,但礼节周到,还送了穆忻一块款式大方、价格适中的手表作为见面礼。到第二次见面时便已是在婚礼上了。那天,是穆忻第一次弯腰鞠躬,向生命中从未共同生活过的另外两个人唤一声“爸妈”。隔着二十几年的素未谋面,穆忻第一次觉得“爸”、“妈”这两个音节从唇尖上发出时,居然是如此生涩……
正想着的时候列车终于从远处驶来,磨蹭着停靠在穆忻面前。穆忻刚好站在站台上写有“6”的数字前,抬头就看见6车厢的车门在自己面前“咣当”一声打开。也真巧,第一个出来的就是穆忻的公公杨成林,在他身后,是拖着巨大行李袋的婆婆肖玉华。
“爸,妈,路上还好吗?”穆忻赶紧上前接过肖玉华手里的行李袋,跟公婆寒暄。
“穆忻啊!”杨成林看见穆忻先慈祥地笑了,然后看看穆忻身后,才纳闷地问,“杨谦呢?”
“他上案子,”穆忻急忙解释,“有命案,昨晚都没回家。”
“真不知道他这个警察怎么就能当得这么闹心,”肖玉华一听就不高兴了,一边擦汗一边抱怨,“过年都不回家,说要值班,好像离了他地球就不转。”
穆忻想了想,还是得解释:“公安工作就是这样,要保证警力,最好的办法就是每过两天就安排值一次班,所以放长假也出不了远门……”
“可是杨谦当初明明告诉我说考上的是公安厅,一不留神就变成了公安局,”婆婆打断穆忻的解释,“你说堂堂省大毕业的研究生,至于来支援边疆吗?”
穆忻本想说“以公安厅名义选调并不等于会留在公安厅工作啊”,可是话还没出口就听见杨成林问:“门口好不好找出租车?”
“我借了同事的车,”穆忻回头看看杨成林,笑一笑,答,“只是我今晚还要值夜班,不能在家陪您二老……”
“没事没事,工作重要,”杨成林点点头,“你去上你的班就好,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讲究。”
听了这话穆忻松口气,偷偷看一眼肖玉华不怎么痛快的表情,也不敢多说话了,只是赶紧拎着行李冲到停车场,在酷暑中开着空调已经完全坏掉的破捷达一路轰轰隆隆地回了“家”。
路上穆忻无数次从后视镜里看肖玉华,只见她不停地擦汗,穆忻心里也开始忐忑起来——似乎,她总觉得,肖玉华并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么友好。
说是“家”,其实只是个简陋又逼仄的空间。
租来的两室一厅房子,位于原来县化肥厂的职工宿舍区内。房子的历史大约二十多年,距离区委区政府和区内的中心广场不过一公里左右。近几年为了映衬附近新建起的楼宇,化肥厂宿舍楼的外墙也被粉刷一新,还把平屋顶都改造成红色的尖屋顶,俗称“穿衣戴帽”。不过虽然从外观上旧貌换新颜,但内里没有丝毫变化——房子还是破、旧、矮,内有常年泛着古怪气味的排水管道,偶尔还能看见老鼠矫健的身影上蹿下跳。
但即便是这么破的房子,伴随着县改区后越来越多的商业网点和流动人口,租金也是水涨船高。穆忻转正后月薪不过两千五,仅这两间房子就得耗去近一千。买点简单的家用电器,再每月给穆忻母亲一些药钱之后,两人的余钱所剩无几。穆忻承认自己没钱、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淘些物美价廉的东西装点这个家,所以简陋是无法避免的——尤其是一进门就能看见的水泥地面、蓝白格子床单更让人一下子就联想到大学里的学生寝室。
肖玉华一进门,看见这么一间简单到简陋的房子,马上就有点心酸起来。又因为屋子小,放下行李后就几乎找不到能站的地方,内心里的烦躁在盛夏三十七八度的气温里“噌噌”地往外冒。
穆忻见肖玉华脸色不好,急忙冲到卧室把空调打开。还是已经多年不见的窗机,工作时发出轰鸣般的响声。好在制冷效果还不错,瞬间把一些凉意吹到狭小的客厅里来。
等到空调的凉气渐渐吹散了心里的燥热后,肖玉华终于也变得和气起来,开始一边翻拣着行李袋里的东西一边念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还给你带了份礼物呢,咦我放哪儿了?”
杨成林回头提醒老伴儿:“你不是塞到装内衣的那个袋子里了?说是那个袋子不显眼,不至于被人偷了……”
“哦对。”肖玉华恍然大悟,急忙跨过地上的两个大袋子,拖过一个小包,伸手进去摸了半天,最后掏出一个红色的小袋子,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穆忻一看,居然是个黄金的小长命锁。
“这是给我大孙子的,”肖玉华满脸笑容地解释,“你俩工作也稳定了,不如早生个孩子,趁我们还带得动,多帮你们带带。杨谦说了,你们过两年还得参加考试,考好了就回厅里了。你们放心,有我们在,孩子拖累不了你们。年轻人要忙事业,这个道理我们懂。”
穆忻看着肖玉华那满脸的殷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点头说:“谢谢妈。”
肖玉华却好像看懂了她心里所想,自顾自说到:“我们知道来住在你们这儿是挺碍事儿,可是琢磨着杨谦这一工作可能就得一辈子留在省城,不会回我们那个小城市了。虽说省城这地方对我们来说又陌生、空气又不好,可毕竟我们只有这一个儿子,一家人总离得那么远也不是个事儿。这些年我们也攒了点钱,到时候等你们工作定下来了就在这边买间房子,我们帮你们看孩子,你说好不好?”
肖玉华的表情那么诚恳,一下子就让穆忻忘记了初见面时的那一点忐忑与犹疑。她本能的就觉得心里热乎起来,看着肖玉华点头:“谢谢妈。”
“不用谢,本来也是要给见面礼的,”杨成林和善地笑,“你们结婚的时候太匆忙,忘了还有这东西要给,这可是你妈好几年前就存下来的,那时候黄金便宜,还能买个大个儿的。”
“黄金这东西,再便宜能便宜到哪儿去?”肖玉华又挑出杨成林的刺儿来了,瞪他一眼,再打开小袋子掏出长命锁给穆忻看上面的标签,“十克!你看见没,这儿写着呢,现在黄金什么价儿?这就是给我大孙子存了好几千块钱!”
“太贵重了,妈妈,”穆忻赶紧表态,然后转移话题,“爸、妈,我现在得上夜班去了,时间紧,也没来得及给你们做点晚饭……”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来,”杨成林本来蹲在地上整理行李,这会儿也站起来,“那你晚饭吃什么?”
“局里有食堂,我去随便买点就好,”穆忻是真有些过意不去,“我本来是想给你们做好晚饭再去接站的,可是咱这儿离火车站实在是太远了……”
“走吧走吧,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见外,”肖玉华看见儿媳妇这么乖巧懂事,自然喜上眉梢,“我们自己弄饭吃,你不用操心。”
穆忻笑一笑,没再多说话,转身拎起包告辞出门。走到门外还能听见屋里肖玉华在骂杨成林“你老年痴呆啊说什么‘便宜’,让人家以为咱不舍得给孩子花钱,那买的时候还两千块钱呢”……向来寂静的房子里突然多了这旺盛的人气,穆忻觉得还真有点不适应。
与喧闹的家里相比,公安局的机关大楼里向来都是寂静的。
每次,当穆忻走在办公楼走廊里的时候,她都隐约觉得这种寂静更像是一种肃穆到极致的死寂——因为人来人往的刑警大队、巡警大队、技术中队、预审科之类实战部门都另有办公场所的缘故,这个基本上是由保障部门组成的大楼里既听不到警车的喧嚣,也没有办案人员的嘈杂,就连走廊尽头处指挥中心的报警电话声都被那两扇硕大的玻璃门掩在了后面,只余下长长走廊两边一扇又一扇深色的门如同玄幻小说里的结界一样阻绝一切声响。余下的,仅有安静的、沉默的、庄严的、纤尘不染的空气,衬托着高跟鞋敲击地板时的“嗒嗒”声,清脆得让人只想踮起脚尖,把这最后一点声音也屏蔽掉。
参加工作一年余,穆忻渐渐知道,这里是另外一个军队。
艺术院校毕业的学生,很多时候比综合大学的学生更没有时间观念。然而站在警徽下,久未谋面的“纪律”二字好像一把锉刀,在第一时间内狠狠磨去你以前所有的张扬、自负、清高,让你知道,在纪律面前,个人不过是微小的细末,只需服从,不必探究。恰好又遇见一个军人出身的分局局长,更是严肃要求随时随地保持警容整齐、内务整洁,譬如领带一律要拉紧、扣子一律要系好、女孩子的长发一律要束起,办公桌亦需光洁如镜,除了电脑,就连一盆绿色植物都不能放。
倘若说严苛的纪律算是“个性”的话,那么这里作为一个基层政府机关,同样有着基层机关单位的“共性”:诸如每天既要伺候着上级单位所需要的这个计划、那个方案,又要随时接待着老百姓的这个上访、那个申诉;办公人员许多都是本地土着,不仅关系上盘根错节,官方语言也自动默认为当地方言而非普通话;基本学历为大学专科或是党校本科,研究生凤毛麟角,属于珍稀动物;摊子铺得大,升迁机会少,科级下面还有股级,听上去难登大雅之堂,但也足以让“有理想有追求”的人们争得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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