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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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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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生都闪烁着明星的光泽,他们不是恒久的星星,而是瞬息消逝的流云。但是又何尝演
 员如此,这触及到我经常思考的时间问题,时间,对一位曾经光芒万丈的人是一个多么
 无情的杀手。怪不得白云逝世的时候,一位影剧记者慨乎言之,问起如今当令的年轻演
 员,他们竟茫然的问起:白云是谁?
   白云是谁呢?白云千载空悠悠,白云只是在干净的天空中飘过的一朵云吧。它在清
 晨的旭日中,在黄昏的夕阳里,都会反射出五彩的光泽,但一到了黑夜,再美的云也没
 有人看见了。
   我最喜欢辛弃疾的“破阵子”,这是辛弃疾为纪念当时一位具有军事和经济才华的
 思想家陈亮,所吟赋出的壮词:
   醉里挑灯看剑
   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
   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
   弓如霹雷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
   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辛弃疾的词意是美的,在美的背面却有一种对时光流逝的哀伤,我觉得最令人动容
 的是“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从这两句词来看看白云,实在最贴切不过。多
 少令人怀念的人物,终也免不了白发生的处境,更糟的是,在辉煌后的寂寞,使一位曾
 扮演过顾盼自雄的英雄人物,最后在偏远的旅馆仰药自杀。
   前几天,两位菲律宾的华裔画家洪救国、王礼博来台湾,我抽出两天的时间,陪他
 们到台中去探望老友席德进的墓园,同行的还有画家李锡奇、朱为白,以及席德进的生
 前知已卢声华。
   我们到达大度山花园公墓时,正好是阳光最烈的正午,阳光遍照在墓园上,附近的
 相思林里传来喧哗的鸟声。席德进的墓园是他生前亲手规划,格局很像中国明朝小小的
 园林。在墓园里有一座“望乡亭”,颇能见到画家最后的心愿。我站在“望乡亭”的圆
 门,往山下望去,那里没有画家的故乡,只有栉比鳞次的楼房层层相叠,我们的心情在
 那一刻都沉默了起来。
   席德进曾以高超的画艺,感动过千千万万的心灵,他逝世时也是倍极哀荣。可是在
 他逝世一周年举行画展会场里,观众却是三三两两冷冷清清,我曾在画展会场坐了一个
 下午,直到画廊的灯暗了才默默离去,心中浮起的仍是辛弃疾“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
 白发生”两句。
   在席德进的墓园里,种了两种他生前最爱的植物,两株凤凰树和三株木棉,经过一
 年的培植,都已经长得比望乡亭还高了。凤凰依旧,木棉无恙,而我们这位曾享大名的
 艺术家长眠地下,他的名,他的艺,可叹的在时间冲刷下,成为群众心里一个暗淡的记
 忆。
   离开席德迸的墓园,车子往大度山下疾驰,我回头还看见那一株长得特别高的凤凰
 木,我在想着,这一株凤凰花开的时候,年轻一辈的艺术家心中,席德进还能留下什么
 样的形象呢?
   阳光是那样无私地覆盖着我们,而太阳的沉落总是那样无情的不肯为黑夜停留,那
 些死去的艺术家们躺在阴冷黑暗的地下,他们再也不能享受阳光下的喜悦。
   在我的档案里,有一帧我为席德进拍的照片。他站在中部大平原怒放的野花群中,
 鲜明的清晨曝光把他的脸刻成一座明暗分明的塑像,他仰起头来呼吸着阳光,如今,那
 种情境再也不能重回了。
   我们每天能走过阳光的小径,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能让阳光或温柔或狂野的照射,
 是一件多么开朗的事,我想说的是,就珍惜阳光照在我们身上的岁月吧,因为阳光不会
 为我们停留,再伟大的艺术家也留不住它。
                               ——一九八二年十
 月六日
  
      
     
 
 
 
 
 
 
      
 一探静中消息
 
 
 
   看过晓云法师的禅画,步出展览室时,台北已是黄昏了,沿着笔直的仁爱路向西边
 看去,一轮金澄澄的夕阳正高挂在大厦的顶端。我向着夕阳的方向散步,发现整条仁爱
 路美丽的木棉花都落尽了,看似枯寂的木棉树,枝桠间的绿芽正从树中抽长出来。
   我恍然间觉得,金橙一样色泽的木棉花固然是美的,但那一刻,细嫩的芽之美也毫
 不逊色。我又想起旧时乡间的木棉树,它们不仅会开美丽的花,花后还结成一颗颗的棉
 果,在初夏来临的时刻,棉果在空中爆开,声音隐然可闻,然后一丝丝如絮的木棉就从
 四空飘散下来,那景致比起光是开放掉落的木棉还美,因为它有果有棉,还能散落在广
 大的大地。
   可惜台北的人无福看到木棉有果,更看不到果中的棉絮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
 许是空气太污浊了,也许是车声太嘈杂了,也许是天空太灰黯了,台北的木棉总没有一
 株结出真正的木棉,这样想着,木棉絮在乡间飘落的姿势就更美了。
   我看过无数艺术家用心血创作的结晶,它们都或多或少有可观之处,但是我们看画
 的时候本来心是空的,看完之后整个被充实起来,有时候心里被塞得完全没有空间,总
 要经过一段宁溢的时间,心里才平静下来。
   看晓云法师的禅画,经验却是完全不同。那种感觉仿佛我们在深夜里读陶渊明和王
 维的田园诗,短短几笔,淡淡着墨,不能激起心灵澎湃的情感,反使我们的澎湃安静下
 来。它不是有东西塞进我们心里,而是把本来充塞在我们心中的俗虑清洗了出去,就像
 暴雨后的山涧,溪水初是混浊,在雨过天青之时,溪水整个清澈,而山中的泥泞污秽也
 被清洗一空。
   在生活的奔忙里,我们的心仿佛被充塞得饱满了,这种饱满使我们遇树不见树,过
 林不见林,更不要说能静下来看路边的小草小花了。欣赏过晓云法师的禅画,它使我们
 饱满的心变成虚空,那虚空乃可以涵容,可以让大地穿梭,可以成为一片广阔的平野。
   晓云法师有一幅画,画中一个细小的汉子挑着黄麻,穿出了一片乱墨飞舞的树林,
 空白处写了这样几句:“本有黄麻三担重,如今只剩一担;挑到一处放下来,正是身心
 自在。”正是描写那样的感觉。要到身心自在的境界,非得把那最后一担也放下不可,
 也就是要做到“世界光如水月,心身皎若琉璃”的境界。
   我觉得“禅画”之可贵处,也是与一般绘画的不同处,就是它在一幅画里也许没有
 任何惊人之笔,但是它讲究“触机”,与其他艺术比起来,是一支针与一个汽球之比,
 那支针细小微不可辨,却能触中人的心灵之机,这正是晓云法师所说:“无异是另开辟
 了一个清湛的源泉,从人的有限中更拓出无限的国度——性灵的国度,礼教是人底范畴
 的闲邪,性灵是人自然放射的悲智之光。”
   那么,禅画所表现在画面上的精神,可以说是“留白’,包括内容的留白和形式的
 留白,是在画面上我们不能完全捕捉到作者的意思,他往往留下一个线索,或许多线索,
 观者只能循线摸索,走到哪里算哪里了。
   也因于禅画有这样的特质,它在中国艺术中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宋朝以还的文人
 画可以说多少具有一些禅意,而明代影响后世最大的两位画家,一是石涛,一是八大山
 人,他们的画非但禅境殊深,本身也皆是出家的和尚。
   历来论石涛者都认为他的艺术“无法”,乃是撷取了中国各派之法“独创我法”,
 晓云法师谈到石涛,曾用了这样譬喻:“石涛之画风是如何洒脱不拘,正等于中国之南
 禅到了一花五叶之后,一切风规律仪都放合了。”正是触到了禅画之机,禅画之“画”
 是有法度的,但禅画之“禅”就元迹可循了,完全要看道心的修为。
   道心何以修为?晓云法师有一幅画,画的是高士面壁,三五笔成篇,只题了几个字
 “一探静中消息”,我想这个“静”字也就是道心修为的起点了。
   人总是容易被动着的事物感动,因为人总有个活活泼泼的本质,所谓世上没有不落
 的花,没有不流的水,水流不尽,花落不了,总有一个活泼的世界。但是在静中追探的
 人却能在花落水流之间,觉悟到万物之无常,悟人性之真常,这就是修为!
   我们且来读几段晓云法师常引的有关静的诗,来一探静中消息:
   雪里梅花初放,暗香深夜飞来;
   正对寒灯寂静,忽将鼻孔冲开。(憨山禅师)
   风从何处来,众响动岩穴;
   静听本无声,如何有起灭。(苏东坡)
   碧涧泉水清,寒山月华白;
   默知神自明,观空境逾寂。(寒山禅师)
   玲瑰色淡松根月,敲磕声清竹罅风;
   独生独行谁会我,群星朝北水朝东。(永明禅师)
   独坐穷心寂杏冥,个中无法可当情;
   西风吹尽拥门叶,留得空阶与月明。(王维)
   落落寒松石涧间,无琴无语听潺援;
   此翁不恋浮名大,日坐茅亭看远山。(渐江和尚)
   由以上所引的诗句,可以想见“静中消息”乃不是追求得来,而是一探所得的触机,
 最妙的是这个“探”字,问题是忙碌的现代人能享受这一探的人恐怕也寥无几人了。那
 好像同样一株木棉,在乡间能安然结果,棉絮飘飞,而到了市声凡尘,则只能开出娇艳
 的花,却不能结果成棉了,恐怕连一株沉默的木棉都能感受到静的力量,何况是在木棉
 树下还能沉思的人呢?
   附注:晓云法师,俗名游云山,1914年生于广东,为岭南派绘画大师高剑父之高足,
 曾于印度泰戈尔大学研究印度艺术,并教授中国艺术。足迹遍历世界及中国名山大水。
 现任文化大学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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