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掉鞋子,整个身体陷在沙发里,蜷缩起来,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岛接过我手上的可乐,独自站在阳台上。他大概在遥望我刚才描述过的那轮纸月亮吧。
船沾了水,有点斜。沉到海里了没有?
小妖怪,你要干嘛?
没什么啊?
没什么是干嘛?
人家只是想你了嘛……不行啊?
少给我来这一套,哪有女人每逢出击都像个涩情狂的?
这叫自由天性!哪像某些人躲躲闪闪,像个鬼一样!
你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小样!你以为你躲在千里之外我就会对你客气,我照样K你没商量!!
算了,算了,好男不和女斗。我闪,我撤……
好啊,正是时候……敌退我进!敌撤我打!敌疲我追!
那个时候,我真感觉自己是一个浪迹天涯难得小憩前有围堵后有追兵的逃犯,我甚至想像到了:遥远的天边,苍茫大地,烟雾缭绕,夕阳西下,广袤的空间里就留存一幅我单薄的剪影,渺小,孤独。
有人在我的耳边说:走到世界的尽头去。
巷子。旧公寓。儿童。花朵。绸缎。鞭炮。浴室。阳光。商铺。海鲜。木偶戏。骨灰。盗版碟。盛世梨花。巨大的鱼群。
在我的背影之后,你看到的电影里会出现无数的空镜头,一张丰盛的脸被时间淹没。
我想寻找自己的爱情,但是我是一刻不敢停下脚步的逃犯。茫茫大海里有岛,岛上玫瑰丛生,惟一的建筑是宏伟的监狱,那里在等着我。它像一个芬芳的瓶子,等着我脱掉衣服钻进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快点说。我呆会还要去海边呢。
哈哈,你终于没辙了吧……感谢毛主席,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又不是你们家亲戚,那么激动干嘛?快说,快说!
急什么急嘛,我要先喝口水……啊,还是纯净水好啊。
你再不说,我就挂了啊!
那边的声音消失了几秒,终于又冒烟了。
宝贝小词,小词宝宝……
(声音极尽温柔,如同烟雾绕梁,三日不绝,余香袭人。)
嗯。听着呢。
(我举着话筒,手酸疼麻木。岛探头看我。)
我也要去青岛!!!!!哈哈哈!!!!!!!
(那边放肆地叫了起来,似乎还混合了摇滚乐。)
慢点,慢点……你来青岛?做什么?天哪!
(我蹦了起来,差点没有从沙发上掉下去。)
我来找你啊!就为找你!
(脑袋里马上闪出她歪南瓜的样子。)
别瞎闹了。太远了,你一个女孩子太不安全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没关系!我是江湖小飞侠!我是无敌美少女!
(我眼前一花,朦胧中似乎有无数个卡通美女向我拔剑刺过来。)
好了,明天见,到了青岛会马上打电话给你们的。拜!
唉,唉,等一下……
不等我说完,那边就挂了。
岛又探出头来,一脸无法琢磨的笑容。诡异,或者……至今无法描述。
这家店没太多的人住,我们旁边有两间还空着。别期待她在这里会有亲戚,即使她有亲戚在这里,她也会把整个亲戚家搬到你的隔壁的。哈哈。
我真的无言以对了。
我还没有和寒虫好好说话呢,你们这些大骗子!我装作忿忿不平。
风把高高的蓝格子布帘高高地吹了起来,让我想起了一句话:风在阳光最低落的地方盛开。
岛和我一起倒在沙发里。他说:我们去看海吧
8
少年的时候,我们曾经预想过那么多的幸福。日益长大,日益桀骜不驯,骨子里藏着瓷器和古诗,没有任何表达和暗示。
这个半岛城市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城市之一。
我之所以加上一个〃之一〃的尾巴,是因为它不大可能成为我的惟一。一直觉得心里面也爱着上海,虽然在上海这座城市里,我看到了无尽的奢华和堕落,看到了糜烂的灯光和粘稠的液体像各式各样的跑车一样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
就在那架巨大的铁鸟,渐渐靠近地面,像倾泻的水流一样展开对跑道的俯冲或者拥抱的时候,我确信我和这座城市开始了一场伟大的恋爱。
那时,我从朦胧的睡眠中醒过来。安静的时刻,正是黄昏。
透过机窗,城市就在下方掠过。
一边是大地的苍茫,一边是深蓝的海水。密密麻麻的建筑就像海岸边的红杉树林,沿着岸边的地势,顺着水流的方向,蜿蜒而去,燃烧,蔓延,最后在视野的尽头陷落成一片灰暗。
而大海不再如高空看到的那样宏大和缥缈,可以看到船在上面斜斜地航行,它不说话,倾向于孤独,没有方向,也没有归宿。
一不小心,飞机就会一头扎进风景里了。岛说。
在机场去市区的航空巴士上,贴紧窗,我不断地向外面眺望,像一个迷惘的孩子,面对一片类似迷惘的天空。
玫瑰红的天色映红了我们的脸。
岛掏出SONY2000,放进去一张蔡琴。那是他经常听的音乐,那个年老但色不衰的女人像一个黑社会老大一样霸占着他心目中除了他爸妈之外的最重要的那个位置。我甚至怀疑他的童年严重缺少奶水,需要在成年以后继续给予不断地哺乳。
带糖了吗。岛摘掉耳塞。
你又不是小孩了。
我说的是那种维C乳片。
岛要吃的维C乳片让我想起寒虫。
和寒虫第一次在KILO见面的时候,她就各送了我们一盒。那是小小的一个罐子,透明,里面散落着黄色包装的糖粒。我印象如此深刻,连外面套着邮政绿的〃屈臣氏〃的袋子也没有忘记。第一次有人送我礼物,我受宠若惊,像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在怀里。
两个男人和一个有点忧郁的女人的酒杯慢慢满了起来,话不多,一两个闪动的眼神,丰足的微笑,在精神世界里我们已经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遭。没有什么是深不可测的,〃热爱〃两字最值得珍惜。
酒吧外面灯笼上一个火红色的〃和〃字,来来回回盖过樟树稀疏的阴影。人感觉到了足够的温暖。
后来,岛和我都喜欢上了那种乳片。
没有。我说。
岛有点失望。我以为你会带的,他说。
岛闭上眼睛,开始独自去享受他的音乐里挂着的鸟笼和渐渐飘散的白色烟雾。
视野尽头,可以看见一条粗勒的线条,是大海。看不见波涛和船帆,空港巴士忽然停下来,我们得以以绝对静止的姿态休息。岛挺挺腰。清醒的空气,带着一种宗教的意味,迅速填充胸腔的每一个秘室。
巴士。开门,关门,交换时间,交换疼痛和拥抱。
时间低旋。
远处,夕阳坠海。如此从容。
我在想,爱之至深,也许就是这般就义似的勇气。
9
没有什么是我的,没有什么不是我的。
我们的衣服上沾满了沙粒,水,和泥土,灵魂也是。
岛的同学面对有人对岛的好奇,曾经这样告诉别人:他就像个美丽而听话的服务生。躺在相辉堂前的草地上,我把这句话复述给岛听。
他说,无所谓,样子乖一点,心中少一点缠绕也好。至少可以活得年轻、活得轻松点。我可不想马上变成老头。
没有半点辩解,没有半点波澜,嘴角微微上翘,马上又回复往常的平和。
岛从小就生活在湖边。南方的湖,随处可见,冰洁清澈,沿岸是或高或低的芦苇丛,经常会有白色或者灰色大鸟的翅膀轻轻掠过水面。后来,城市蔓延到了湖边,岸边不再宁静如昔,但是水竟依然清澈,可以看见不同的鱼躲着人影,哗哗哗地搅起水花。这样的情景在工业化的时代难得一见,真是奇迹。
岛说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做一个关于水和鱼的梦,无由而来,挥之不去:一池清澈的水,不深,很多大鱼,安静地潜水,不发半点声响。水流牵动柔软的头发,裸露身体和嘴唇,轻柔自在,像一个梦幻国度里无忧无虑的少年国王……
我一直和哲学保持着距离。在政治试卷上你可以找到我和那些冰冷的术语的遥远距离。但是和岛相处的日子,我开始相信宿命。
安静的世界里,与世无争。岛相信,政治和阴谋只发生在那些喜欢它的人身上。不沾不染,无奢无望。
其实你应该去读宗教学,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你的了。
我想去,但是人家不敢要我。
怎么会呢,你老人家可是高材生。
是啊……就是因为高得吓人了,他们才不敢和复旦中文抢啊。
臭美吧,自恋狂!
呵呵,没有,我不敢,我连照镜子的勇气都没有!
那你天天镜子前折腾半天做什么?
我没折腾啊,是脸上的痘痘想造反!
嘻……不要脸。
岛的左脸上永远有一粒痘痘像一面旗帜一样猎猎飘扬,上面隐约写着:广积粮,高筑墙,缓称王。这粒痘痘对岛的痴迷真的是可歌可泣,即使岛的老爸动用了无数惨烈的毒药想将其置于死地,它都昂首挺立,岿然不动。
妈妈对岛说,儿子,其实有痘痘挺好的,说明青春永驻啊,我想要都没有呢,现在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了。
岛不为痘痘的痴情所惑,发誓铲除之。然,处处碰壁,屡屡受挫。〃不沾不染,无奢无望〃,佛时刻躲在他头顶的云里,般若般若密。后来他索性就不去理会了,把所有与痘痘纠缠的时间放在了他床头的那些人物传记和漫画书上。把复读机偷偷放他的身边,他神经质般的笑便翻山越岭来到了所有朋友的耳朵里。
走在软绵绵的沙滩上,灯光诡秘,月影疏稀。脱掉鞋子,浅浅的海水淹没脚掌。闭上眼睛,听潮水掀起黑暗像盛开的花朵一样,在想像的世界里蔓延成灾,而脚底的清凉迅速窜到手掌、胸膛、眼睛和灵魂的天空,一切的永恒在这一刻被淹没,消失殆尽。
词……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