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午时,阳光仍似裹在一层厚厚的纱帐里,天色混沌,憋闷湿热,人人如置身蒸笼之中。终于,远处地平线上有一道灰影正缓缓向这边移动,我低声道:“来了。”回头传令,“按兵不动,不得暴露踪迹!”话音刚落,那灰影已经移近,马蹄与人脚下飞扬的尘土,仿佛将天空搅得更加混沌,红色的南越旗帜隐约可见。
我轻轻走到江原身旁,江原回身拉住我,在一棵老树的掩护下向越军眺望:“他们的先锋大约有五千骑兵,比步兵早到,要不要告诉韩王先截住冲杀一阵?”
我没有像他那样仔细观看,只是扫一眼道:“不急,骑兵对攻城没有威胁,等他们先到城下,步军在后拥堵,我们从四周掩杀,正可避开与骑兵对抗。”
说话间,越军骑兵已经在距城池几里之外停下。恰好一名斥候赶来报道:“殿下,韩王已经将越军先锋放入,正安排少量伏兵诱战越军主力!”
我听罢道:“好,再探!”斥候施礼离去,我对江原道,“越军来得如此之快,定然是兼程而行。骑兵此时停下,一为试探有无伏兵,二为就地调整,我们给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江原揶揄我:“你刚才还说不急。”
我平静道:“我刚发现他们士气不高,而且不靠近城下,或许早知我们有埋伏。这样吧,”我回头叫来一个千夫长,“你带五百名弓箭手悄悄靠近越军,等到他们下马造饭,立刻放一通箭,射不射得到倒没关系。射完一轮后停住,如果他们还想下马休息,便再度放箭,如此反复。直到弓箭全部射出,你便带人回来,不要多作停留。”
那名千夫长立刻召集五百弓箭手领命下山,江原在旁笑:“叫越军误会伏兵实力,好计策。”
我在树根上坐下,淡淡道:“这样也可以让后面宋师承的主力更加确定,魏军志在守城。假若宋师承还有疑虑,想耽搁得稍久一点,只要我们按兵不出战,赵誊还会催促主力向北挺进。韩王第一战派出少量兵力假装败退,宋师承就不得不率军追赶,正可与我们大军正面相抗,可是这时,越军的士气已经被消掉一般了。”
江原赞同道:“等到我军一起,宋子睦的先锋部队陷入重围,宋师承本人也必然心神大乱。”
我闭目,低低道:“宋子睦被围,宋师承一定会来救,可是如果宋师承陷入死战,霍信未必肯来。为了保证一网打尽,必须在宋师承暴露危局前引诱霍信带兵前来。”
江原立刻道:“前几日抓住的越军斥候正可派上用场,我马上派两个人跟他去见霍信!”
我点点头,懒得再开口。
江原抱住我道:“有我在这里,你再睡一会么?”
我靠在他怀里,倦意袭来,果然睡着了。
睡到傍晚,我被鼓声与号角声吵醒,才发觉耳边喊杀声不绝,宋子睦的先锋军队已经展开了攻城战。南营士兵人人立功心切,一旦打起来便凶狠顽强。只见守城军士不断抛下滚木将爬上城头的越军打落城下,搭在城上的云梯则被浇上火油点燃,或是被十数人合力推离城墙。有用飞爪爬上城头的越军士兵,迅速被守城魏军斩杀。
我一跃起身,立刻被旁边的江原狠按到地下:“睡傻了?你想招揽冷箭是不是?”
我扒在山头灌木里,瞪眼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原想了想:“有一个多时辰了罢。”
“宋师承主力到哪了?”
“他胜过那小股伏兵后,行进得不快,大队人马应该能在今夜子时前到达。”
“霍信呢?”
江原眯起眼看我:“越王殿下,我要被你问话的表情迷住了。”
我扬手给他一下:“少废话!”
江原夸张地叫“疼”,然后压住我肩膀笑道:“我保证让霍信这老滑头欢天喜地地跑来。”
我冷笑:“那我负责为霍信准备接风盛宴,保证他吃一顿不想再吃!”
夜幕降临,巢湖上宁静如初,但我和江原都清楚,在无人知晓的湖水深处,必然有一支船队在悄然向北岸靠近。
合肥城横跨于施水之上,故而南北两侧除正门外,还各开一道水门。施水与巢湖相连,巢湖又能连通长江,十分利于水军攻进。根据我对霍信的些许了解,以及当初推演军法时对他的判断,霍信更喜欢依赖水军,而不喜欢步军。这次布防,我将重点放于对骑步军的部署,故意松懈了水上戒备,便有引诱霍信出动水军之意。
魏军对水上掌控力较弱,又不愿让南越得知自己正在改进水军,因此占据了巢湖与周围地区,却只能在沿岸布兵。假如越军乘船在湖中肆意游荡,魏军也只能干瞪眼而已,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也必是霍信选择水上进攻的重要缘由。
到了半夜,一支黑色的船队果然悄无声息地进入施水。埋伏在两岸山丘上的弓弩手严整地排好阵型,只待令下,便向霍信水军射击。
合肥城下的越军在举火夜战,宋子睦腹背受敌,已经别无选择。假若停止攻城,全力对付身后魏军,城中的守军必会杀出,他只有将兵力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应对城中魏军,一部分谋求突围。
前方斥候轮番来报,宋师承衔尾追击江进溃散军对,终于进入包围之中。埋伏在侧的弓弩手将越军射得阵脚大乱,宋师承稳住军心后,本欲待天亮再寻求决战,却传来宋子睦陷入重围的消息,只得兼程前来营救。江进却在前方摆开了阵势,誓与他决一胜负。
我盯着眼前船队,这些都是轻型战船,每船大约只载得百人,看数量还不满五十艘。带它们全部进入河中,我命身边护卫举火为号,在山腰按约定轨迹挥舞。不多时,对岸火把同样点起。
我一声令下:“击鼓,放箭!”
震耳的战鼓声隆隆响起,几乎同时,两岸射手开弓射向河中船只。前排军队第一轮羽箭射出,船上无数桨手坠落水中。后排射手立刻穿插向前,手中羽箭早已换成火箭。很快,几乎所有船只起火,更多士兵为逃命跃入水中。两岸三列射手交替射击,许多士兵被射死在水里。
待到羽箭用尽,我再度传令,鼓声又变,弓弩手抽出腰间斫刀,冲向河岸,逃上岸的士兵几乎无一幸免地丢了性命。
我对一旁待命的甲士们道:“下去看看,见到将领模样的不要杀,带过来我问话。”
不久他们果然带来一名副将,他神情原本悲戚不已,一见到我,忽然变为愤恨。
我问他:“霍信在何处,你知道么?”
他啐了一声,恨恨道:“霍将军神机妙算,在幕后指挥合肥守军的那只手果然是你!你生长南越,却叛国投敌,堂而皇之地杀害自己国人,还算是人吗?你尽管杀了我,休想知道霍将军半点消息!”
我哼笑道:“霍信此时言语欺人,也许能暂时瞒得过你这样的单纯之人,可是将来建康城破,我敢说他会是第一个投降北魏之人,你信不信?”
那人愣住,又立刻对我破口大骂。江原将剑逼在他颈上,冷冷道:“你们南越有什么可留恋?奸臣当道、忠良遭陷,君不君、臣不臣!谁要做你们国人?那就是蠢!”
我拉住江原,对护卫挥手:“把他带下去好好看住。”自己皱眉思索,“霍信显然不在船中,照此看来,他竟然知道我在这里,却故意放了这些人来吸引注意……”我猛然抬头,江原也一副幡然醒悟之态。
两人几乎同时道:“不好!”
我看着东北方向,又沉思道:“来不及追了。想来他是用水军吸引我们注意,走陆路绕过我们的军队,直接奔合肥城北去了。他要做什么呢?救出宋子睦,为宋师承解围,还是另有所图?”
江原冷冷道:“霍信之狡猾,果然出人意料。我看他若知道水军下场如此,在听说了宋氏父子的情况,恐怕不会再出援手。”
我脑中一闪,立刻下令三千弓弩兵前往合肥城北的粮仓。结果终究晚了一步,丑时中刻,合肥城北火光甫起。斥候急报:“城北粮仓突遭袭击,守将支持不住,被敌军得手!”
江原急问:“烧了多少?越军如何?”
“两个最大的粮仓起火,弓弩营正在扑救,越军不知所踪!”
我叹一口气:“我们烧他水军营,他烧我们粮仓,也算找回了。”
江原拍拍我道:“这里留给弓弩营收拾,我们该去主战场看看情况了。”
城外,宋子睦还在重重包围之中,身边的士兵越来越少。我们带领三千甲士,直奔西南而去,绕过混战的军队,再穿过列阵待命的机动部队,远远只见数千步军整齐排成圆形战阵,面向四方警戒。他们中间的空地上排列着几十面一人高的战鼓,正在鼓手敲击下发出杀伐声。江进站在望楼上观看敌情,不时指挥旁边望楼上的旗帜变换。
江原低声道:“看江进这架势,还算游刃有余。”
我也压低声音回道:“可能宋师承救人心切,让他暂时占了上风,我们再往前去。”
前面就是双方交战的主战场,已无法像这样在军队中穿插行走,我和江原不敢掉以轻心,宁可远远绕路,放慢脚步以减少被人发现的可能。
东方渐渐放明,喊杀声减弱,我和江原谨慎地对望一眼,又向四周环顾。黎明再次来临的时刻,好像是彼此心中有默契一般,我和他带队走到了接近越军后方的一处低矮山丘间。
从坡上再往前看,我看到了中军拱卫下的主帅行辕,也看到了宋师承白发苍然的干瘦的身影。上次相见,还是在建康城中,只是一年,他好像已经变得苍老不堪。
是曾为宋然失望,还是为赵焕心痛,甚或后悔当年的一念之差?我无从猜想,也无暇感慨。
我能做的,便是按照早已想好的,去做现在必须做的事。我将手指放在唇边,尖利地唿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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