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开了我们,抱住我的肩,一双热辣辣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我猜他一定是被那个有100只眼睛的阿耳戈斯附了身,我的一切都已被他尽收眼底。我知道那双眼睛想看到什么,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答案,他希望听到的是——没有。这一刻,他把判断的权利交给了耳朵。善意的谎言可以说吗?谎言是善意的还算欺骗吗?我现在就要违背刚刚才许下的诺言吗?我躲开了他的目光。
我咬了咬牙,说:“我和他什么都没有。从没有过。”
说完这话,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是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从焦急从盼望变成欣慰变成满足。我知道自己这个谎撒对了,撒得值得!
“让我们好好在一起吧!”我听见他的心对我说。
3月,我到了香港,在那里我发现我根本没有用处,刘德华从鼻子底下经过我都不会尖叫了,只是拿起相机拼命地拍,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去香港之前我和老安见了一面,他的精神很好,像在康复。虽然我也将信将疑,害怕这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但我还是相信医学上的一些奇迹。病人的心理因素如果过硬的话,“活下去”并不是梦想。但老安还是显得苍老了一些,他甚至连我的手都不碰,也不允许我问候的吻。我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高兴的时候逼着我给他讲张小京,不高兴的时候别过脸去掐自己的大腿。我还没有疯,他就疯了吗?还是因为我的离开让他不高兴?不过,大多数时间里,老安一直严肃地向我分析和张小京在一起的种种好处,把他和杰斯放在一起比较,得出“如果张小京向你求婚,你就马上答应他”的结论。我笑着问他:“难道你不想娶你的‘小媳妇’了吗?”他像瞬间被冷冻了一样,表情凝固,面露狰狞。
时间可以削弱一切,也可以沉淀一切,把以前看不清楚的事情看清楚了。我越来越明白,我对老安的依恋并非真正的爱。性的纽带把我们系到一起,然后我发现我可以从他那里得到“父亲”的感觉,我愿意为这种感觉奉献身体。到了后来,照顾病中的他,那是每个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做出的必然选择。至于爱情,那不是我可以主宰的。我发誓我没有“恋父情结”,我也从未把中年男子当作性幻想的目标。我只是时常渴望出现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个无私爱我、不会挑剔我、对我没有任何要求的人。他聪明(我甚至愿意他是狡猾的)心思细腻可以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他坚强勇敢可以承受任何打击,把我置于他温暖的羽翼之下,不受任何伤害……总之,我希望在他那里我能成为一个婴儿,一个不需要做什么,只享受幸福快乐的婴儿。这是一种感觉,而不是一定要那个人为我做什么才能证明。老安给我这种感觉。
我从不和老安计较他是否爱我,他的行为让我毫不怀疑,但是我怀疑自己嫁给他的诚意。我愿意照顾作为病人的他,我愿意和身患绝症的他长相厮守,但是我愿意和这样一个病恹恹的他过完一生吗?哦,我的上帝啊,我真不愿意这样想——我竟是因为知道他是要死的,才能如此调侃说出结婚的话吗?我的心眼真坏!他劝我和张小京在一起不是正合我意吗?我为什么还要扭扭捏捏地顾左右而言他呢?我不是早就已经作了决定吗?就因为他不想成就我的“伟大”,我才这样戳他的伤疤吗?
老安说我走之后他就去赚钱,想娶“小媳妇儿”总得拿点像样的彩礼吧?我们都笑了,恢复轻松。我知道,就算我要和张小京在一起,我一辈子要隐瞒的都是老安,他会受伤的。临出门的时候老安建议我给我妈妈买一块墓地,人还是入土为安。如果我愿意的话,这件事由他来办。我未置可否,因为我从没想到过。
到香港之后,我拨过老安的电话,没有打通,我想可能是电话卡有问题。
一个人独处的好处是,你可以知道想谁多一些。我把一张A4纸竖着对折,一边写上“老安”,一边写上“张小京”。我对自己说,我想你一下就画上一道,这样我就可以知道想谁多一些了。半天之后,我发现张小京那边已经画满了。
4月,我被报社紧急召回。作为被告之一,我在法庭上见到了赵萍的父母,还有原告——赵萍3岁的女儿贝贝。他们说由于我失实的报道,导致赵萍精神分裂,最终跳楼结束生命。他们要求报社赔偿赵萍的丧葬费、贝贝的精神损失费、贝贝今后的抚养费等等,累计人民币一百万元。这个曾经轰动一时的“明星情妇”新闻,最终要在法庭上见分晓了。我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世间的事情,最后都可以归结到钱上,用钱来解决。但确定无疑的是,这又是一起“新闻”,有人甚至扯出那个明星,猜测这是明星在背后指使的,还煞有介事地进行分析。
我否认我的报道失实,但是我愿意赔偿。可是报社不许我这么胡说八道,一家新闻机构怎么能有这样的负面新闻呢?他们甚至连调解都不愿意,认为赵萍的家人根本就是在“无理取闹”!第一天过去了,第二次开庭要在十天后进行,看来法院的生意还真不错。
我在法院门口遇到了赵萍的家人,想说点什么,却无力开口。贝贝突然大哭起来,赵萍的母亲对我怒目而视。她走到我面前,恶狠狠地说:“瞧瞧你干的好事!”贝贝的小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撕扯着头上的重孝哭喊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她的一只小手搂着赵萍的遗像,一只小手向我抓来。也许她并不是想抓我,只是想抓住一点依靠。霎时,无数记者的闪光灯冲过来,我忽然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张小京不知何时挡在我面前,我几乎是被他拖走的。坐在他的车里,我想我今后应该戴上墨镜再出门,当个“公众人物”也不容易。
我们哪也不敢去,张小京开着车围着漯城兜了好几圈才停在他的公司楼下。走进公司,他的雇员全都看着我,我的头都快裂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张小京背对着我抽烟,我看见蓝灰色的烟雾在他头顶萦绕。我是一个不祥之物,我是一个扫把星,谁和我在一起都会倒霉的,都会因我而烦恼,我总是给别人带来厄运,我甚至还害死了自己的妈妈。杰斯的妈妈还真是英明,坚决反对我和她的儿子在一起是对的,杰斯也很英明。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打开门出去,张小京在后面追我,还在和我说话,我没理他。我没坐电梯,我等不及了。我下了楼,一层接一层的快把我转晕了。我来到街上,外面的世界光怪陆离。我辨不清方向,我只是行走。张小京终于从后面追上了我,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我可以确定的仅仅是——我在发抖。
“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我帮你顶着。”他说。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承诺。
第二次开庭依旧是双方代理律师在忙活,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要去受这个洋罪干吗,好像我去就是为了挨骂一样。我顶着昨日酒醉的晕眩坐在被告席上,事实上,这十个晚上我天天在喝酒,这十个白天我天天醉醺醺。我的代理律师一闻到我身上的气味就冲我皱眉头,他还“体贴”地建议我回家休息。我向他保证我不会当庭呕吐,也不会随便乱说话。事实上,我也没有机会捣乱。贝贝总是哭,哭得人心烦又心酸还心疼。我的代理律师建议把贝贝带出法庭,她太小,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会影响法庭秩序。可实际上我们都知道,贝贝的哭声把我们的心都碾碎了,谁能不对一个哭喊着要妈妈的小孩心存怜悯呢?我们不能输在法官的同情心上。休庭,贝贝走了,我也走了,张小京从旁听席上站了起来,还有很多我的同行。又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躲避战。
我们一直在我家呆到夜幕低垂,难得的是我们谁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张小京忍不住拧亮了床头的灯,他问我:“宝宝,你怎么了?心情很不美丽是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连一丝敷衍的柔情都不肯给他。没有回答,不想回答,关上了床头上的灯,让房间顺着“啪”的一声响浸泡在黑暗中,有几秒钟的时间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也许是瞳孔还没有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也许是我的眼睛本身就有问题。
我想我的眼睛就是有问题,总是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一些该看见的东西却总也看不见。我的眼睛也许没有问题,只是经常看见一些不想看见的东西。
他的胳膊枕着很舒服,我的脑袋放在上面正合适。他的胳膊简直就是为我设计的,围起来恰好是我脑袋瓜儿的周长。我们真是天生一对,我们真是天生一堆!我们以后一辈子都要这样堆在一起了!我真想好好爱他,什么都不想,从这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该怎样好好爱他!
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那是男人的味道啊,那是亲人的味道啊,那是我要闻一辈子的味道啊!我觉得自己如果是个盲人也挺不错的,但一定得是一个长得漂亮的盲人,那样我就可以靠这张漂亮脸蛋儿,在我自己的懵懂世界中无知地快乐下去。
他摸着我的头发,他爱摸我的头发,他那么怜惜地抚摩我的头发,让我知道他有多么地珍爱我这一头长发。他喜欢长发的女孩,他喜欢长发的我,他要我答应他一辈子也不要剪短头发。我没想过剪头发,至少三十岁之前我不会动这样的念头。我知道大多数男人都有长发情结,我知道到了我这把年纪,到了我今天这个境地得学会讨人喜欢。
我使劲儿地闻着他的味道,他也把鼻子凑过来使劲儿地闻我的味道。我们就像两只小狗,使劲儿地闻对方,确认对方。使劲儿地闻,使劲儿地闻,使劲儿地闻!我们都是亲人。
我们的样子真的是太相亲相爱了,我们真的太相亲相爱了!每当想到我们竟是如此地相亲相爱,我就想流下眼泪。我是真的想流眼泪啊!像个张着嘴的大河马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