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的脸蛋突然从冰箱另一边探了出来。我叹了口气,乖乖站起身。
爱丽丝穿上丧服的时候——
也就是案件结束的时候。
*
我和爱丽丝离开事务所时是晚上九点。一走下逃生梯,就听见“花丸拉面店”里传来许多人的声音。
“好久没看到友造哥拿出真本事啦……”
“不不,别激我啊!”
“没关系,快点激他,这样我们店里才有业绩。友造,你今天就尽情地喝个痛快吧!我晚一点再送你回家。”
“友造哥和由美姐谁比较会喝呢?”
“只喝烧酎的话,我比小友厉害一点点喔!”
“胡说八道,当然是我比较会喝啊!好,就拿烧酎过来吧!”
“喔喔!要比赛吗?”
“等等,我最近不能喝酒。抱歉……”
“没关系!把我刚才送来的那瓶酒打开,我一个人干了它!”
“友造哥失控啦——!”
由美小姐……你还说人家是“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孩子”,倒是很快就跟他们混熟了嘛?酒的力量还真伟大。我正想走近厨房后门,爱丽丝却拉住了我的袖子。
“我们从后头离开。”
“咦?你不是要找友造哥吗?”
“不要那么大声!随便那些家伙去喝个痛快,我们的目的地是冈林商店。”
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那你干嘛叫友造哥过来啊?
我们穿过大楼之间,走向后头的停车场。一看到我停放在那里的脚踏车,爱丽丝便露出了悲壮的表情。
“……你要坐脚踏车去吗?”
“没办法啊!”
这种穿飘逸小洋装还抱着熊布偶的家伙,是要我怎么载啊!要是被同学看到怎么办?
“请宏哥开车载你去不就好了?”
“只有宏仔不见人影友造会起疑。”
爱丽丝侧坐在后座置物架上,以颤抖的双手环抱我的腰。熊布偶就紧紧压在我的背上。
“……你……你听好,要慢慢的喔!尽量骑慢一点,还有不要突然转弯。要是路面高低不平也要先告诉我。”
我无奈地摇摇头,踢起了脚架。
*
冈林商店早已沉没在幽暗之中。相较于隔壁超市的灯火通明,更让这份幽暗深重许多。我一停下车,紧紧环绕腰际的手臂便突然松开,害我连忙伸手扶住差点从置物架上滑落的爱丽丝。
“……你没事吧?”
“呜……唔嗯。”
即使隔着一层黑纱也看得出爱丽丝的脸色铁青。别逞强啊你!
“你每天都骑乘这种野蛮的交通工具上学吗?真令人难以置信。”
“你第一次坐脚踏车?”
“我强烈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回去还得坐一次吧?”
“呜……”
一如往常,爱丽丝将熊布偶压在我的背上,双手紧抓着我的皮带。
“快点走吧!没有屋顶的地方让我呼吸困难。”
我们绕进冈林商店后头,按下住家门口的电铃。
“来了……唉呀?”
出来应门的伯母看见我背后的爱丽丝时非常讶异。这也难怪。
“……你们找友造吗?他去拉面店啰。”
“呃……其实……我不是来找友造哥的。我想再进仓库里检查一次。至于我身后的这个,请不要在意。”
伯母虽然仍一脸讶异,还是让我们进了屋里。
“你该不会就是有子妹妹吧?我听友造说过……你脸色很不好,不要紧吧?”
“她常常这样,请不必在意。”我代替爱丽丝这么回答。
进入走廊时,爱丽丝几乎就要瘫倒在地板上,我却毫不留情地扶住了她。
仓库的照明比之前来的时候更暗,里头的空气也相当寒冷。
“然后呢?要找什么?”
“麻油啊!”
麻油?
“混在酒里的麻油?会在这里吗?说不定被犯人带走了呢?”
“一定在这里。你别问了,快点找!”
结果爱丽丝自己似乎并不打算动手。反正她穿成那样也不适合找东西,我是没差啦……
放置日常食品的架子在最里头。酱油、味醂、沙拉油、面粉、太白粉……这些东西几乎都原封不动地成箱堆在架子上,最后终于看到麻油的箱子出现在眼前。
拉出纸箱来一看,立刻就发现了。只有一瓶麻油瓶盖上的塑胶封套被撕开了。我抽出瓶身,发现内容量也的确减少了。
“……就是这瓶了吧?”
我把瓶子拿给爱丽丝看,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么就都解决了。”
“解决什么?我怎么完全搞不懂啊?意思是你知道犯人是谁了?”
“那当然。你还不明白吗?犯人唯有这次选择了仓库里现有的东西混进酒里,正是因为必须将东西留在仓库里才行啊!”
“为什么?”
“因为有监视器啊!”
“监视器?可是你刚才不是写程式查过了吗?根本没有人靠近过仓库啊!”
“你再仔细回想一遍。从友造分装完酒离开仓库到隔天发现混入物这段期间,你不是和我一起确认过所有录影画面了吗?”
“所以说根本没有人靠近过仓库……”
“不是有一个人吗?”
有一个人?
但我搜寻过所有录影画面,从友造哥离开仓库到隔天——
我差点“啊!”地叫出声来。
没错……
的确有一个人。
因为太过简单而理所当然——以至于没有发现的,那个答案。
不对,可是……怎么会?
“倘若其他所有的可能都不成立,剩下的可能无论再怎么难以相信——仍然是不争的事实。您说对吧?”
爱丽丝最后一句话并不是对我说的。她缓缓地转向仓库的入口。
面色铁青地站在那里的伯母,也在这时颓然跌坐在地。
“可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发出仿佛挤出来的声音,搅乱了堆积在寒冷仓库里的沉默。
伯母双手捂住脸颊,肩膀微微颤抖。
礼拜日那天,发现酒被混入杂质的人正是伯母。也就是说,这个人在监视器之前堂而皇之地进入仓库,就地取材在酒里混入麻油,然后宣称又遭人下手了并引起骚动。
然而却没有人怀疑过她。
除了爱丽丝以外。
问题是——究竟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呢?
“大概是想用不被友造发现的方式让这家店关门吧?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了。”
爱丽丝的声音比仓库里的空气更为冰冷。
“我……因为……”
伯母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声音。
“都是因为那孩子一直不肯接受,一直为了这家店吃苦……实在……实在够了吧?为什么不让自己轻松一点呢?由美……由美那孩子也一直在等他啊!”
“就因为这样……只因为这样的理由,您就要让自己的店关门吗?”
一阵有如摩擦声音的奇妙呜咽自伯母嘴里泄漏了出来。
“他为了这家店甚至放弃了上大学的梦想啊!隔壁超市开门后生意更难做了,这种破烂小店……根本没必要硬撑下去啊!还不如跟由美结婚——”
“这种事该让友造哥自己决定吧?”
“其实……一开始……”伯母的声音微微颤抖。“我以为只要让店里暂时无法营业,友造也会慢慢地改变心意,所以不知不觉……就动了手……”
不知不觉?居然说不知不觉就动了手……?
“可是那孩子很顽固,满脑子就只有这家店。人家由美都那样了……所以……所以我才会觉得这种店不如……”
都那样了?那就是理由吗?即使让友造哥努力保住的这家店倒闭也在所不惜?
丧服少女的剪影孤零零地竖在啜泣的伯母面前,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视野一隅的某样东西吸引了我。
约莫两人环抱大小的黑影蹲踞在架子最下层的左手边深处,那包着塑胶套的轮廓比我上次看到时还大土许多。
友造哥找到了——那落单的另一尊。
我闭上眼睛,思索了许久。
在此之前,爱丽丝想必已面临过很多次这样的问题了吧?是否要基于侦探的傲慢戳破某人深藏于心的话语——这样做真的正确吗?
又是否必要呢?
我不知道,甚至觉得那不过是欺瞒罢了。然而我却想不到其他办法,或许无论怎么想都不会有解答。这就是死者代言人该背负的痛苦。
“鸣海?”
爱丽丝似乎察觉了什么而转头看着我,我向她摇摇头,蹲下掀开了塑胶套。一尊五彩缤纷的陶制狮子——还有另外一尊同时出现在眼前,是一对风狮爷。
我小心翼翼地抱起两尊风狮爷,比想像中沉重许多——或许是因为寄托了人的心意吧?
我在伯母面前放下风狮爷,发出了“叩咚”一声。她听到声音倏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已哭得又红又肿。
“伯母,你还记得这个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个……是……”
伯母缓缓放下捂着脸颊上的双手,凝视着风狮爷。
“这是我老伴的……可、可是……为什么有两尊?”
“这是伯父之前买来……后来当成遗物留下来的那尊吧?”
我摸了摸面对左边的风狮爷头部。
“我想这尊应该是友造哥礼拜六那天买回来的。”
面对右边的风狮爷容貌看来温柔一点。
“其实伯父当初本来就想买一对,但听说因为缺货而只买到了一尊。所以友造哥一直在寻找另外一尊,直到礼拜六才终于找到。”
“啊……”
“这并不只是单纯的摆饰,而是酒瓶。里头装的是冲绳的泡盛酒。”
伯母的眼睛瞪得好人,爱丽丝也微微地倒抽了一口气。
“您看,这里就是瓶盖。这是冲绳一家叫作今归仁制酒的公司酿造的酒,这两尊呢……据说是风狮爷夫妻。”
伯母的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腿上。这时我的目光并不在伯母身上,只是凝视着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