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 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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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吴越-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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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允嘉练唱歌的姿势非常独特,身子反躺,两只脚倒挂金钩搁在沙发背上,头朝下。允嘉的说法是这种姿势最难发声,所以要这么练。虽然听上去毫无科学依据,但她却坚信不移。

    鉴成站在她面前,“你跟他怎么了?”

    允嘉睁开眼睛,把手放到唇边,做了个“请勿打扰”的手势。

    鉴成等她唱完一首歌,又问一遍,“你跟他到底怎么了?”

    “谁?”

    “刚才我在楼下看见高俊,他脸色怎么会那么难看?”

    “他刚才问我,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说我们是朋友,他问我是什么朋友,我说是普通朋友,”允嘉把眼睛骨溜溜转了一圈,“我还告诉他,我哥哥已经教育过我了,我才十四岁,精力要放在学习上,不应该想着谈恋爱。鉴成哥哥,我没说错吧?”

    鉴成被她弄得哭笑不得,“那你不早点跟人家讲清楚?”

    “现在讲清楚也不迟啊,再说,早说了,上次演出他会肯给我伴奏吗?”

    “你这不是在利用人家吗?”

    “他不也利用我出了风头?”

    鉴成摇摇头,“向晓欧说你精,看来还真没说错。”

    允嘉突然板下脸来,把身子放直,“我怎么样我自己知道,用不着她说。”

    那年秋天,发生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向晓欧的父亲、年富力强的向教导突然中风了。向教导脾气急,又有高血压,这一次副校长调职,他满以为论资历论能力那个缺都非他莫属,结果学校里偏偏从外面调了一个人来当副校长,年资差他一截,但学校说人家有“海外经历”,而所谓的“海外经历”,不过就是去日本考察了一次,为期半个月。他火冒三丈,冲进校长室大吵一顿,被轰出来后就在楼梯上一跤摔倒被送进医院。

    许鉴成和汤骥伟去医院看他的时候,向教导躺在床上,点点头表示他认得他们两个,抽搐了半天嘴角却说不出话来。从前那样神气的一个人,抓到犯了错误的学生不管多么顽劣,三句两句训得他们掉下眼泪来,现在落到连翻个身都要人扶,加上他身材高大,母女俩一起动手才扶得动。许鉴成看着,心里觉得很凄凉。

    向晓欧的妈说了几句就哭起来,骂老头子想不开,然后骂学校里那帮人不是东西,把人排挤成这样,一看失势,人不走茶先凉,来探病的寥寥无几。向晓欧也跟着掉下眼泪来。

    许鉴成和汤骥伟帮向教导擦了身,换上衣服。向晓欧送他们出去,说了句“谢谢”,只是默默地擦眼泪。走到楼梯口,许鉴成叫她留步,说“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向晓欧轻声说“没关系,已经找了一个保姆,再说,等到寒假我哥就回来了”。

    鉴成点点头,又说一遍“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尽管说”。向晓欧也点点头,再说句“谢谢”。

    走出医院大门,汤骥伟问,“你不会打定主意要做他们家女婿了?这么个老丈人可够你侍候的。”

    鉴成瞪他一眼,“别那么无聊好不好。”

    汤骥伟撇撇嘴,“动真格的了。”

    那以后,许鉴成一直格外留意向晓欧,显然,家里的变故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她的学习劲头比从前差了很多,上课被提问到时不时吱吱唔唔答不上来,人也瘦了一圈。期中考,她的成绩直线下滑,从年级文科第一退到第九名。

    到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向晓欧终於来找他,“许鉴成,帮我个忙好不好?”

    “什么?”

    “帮我做班长,”向晓欧一脸疲倦,“他们一面说我成绩退步,一面又要我做这做那,还说什么越是高三,班级工作越不能放松。”原来,从她爸爸出事后,她就向老师提出不当班长,老师同意了,可是高三毕业生分秒必争,人人自扫门前雪,老师找了好几个人,谁都不愿意替她做这个班长,甚至有家长打电话到学校来质问。许鉴成这才明白汤骥伟为什么早早在高二就把班级事务推个一干二净。

    许鉴成看看她,点点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不要紧的,就一个学期而已。”

    “还是谢谢你。”

    “真的没关系。”

    向晓欧转身推着自行车走开,瘦瘦的肩膀上背着个大书包,一副孤苦无依的样子。他觉得她很可怜,又觉得她在落难的时候能想到找他帮忙,而不是别人,是自己一种莫大的荣幸。

    於是,许鉴成在高三下学期糊里糊涂当上了班里最大的官。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向晓欧突然来找他,问,“你打算填什么学校?”

    “北大吧,”他看着向晓欧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觉得她一定还有话要说,那种想法让他的身上的细胞都跳起舞来,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听见自己说,“不过…还没最后决定。北京…的确挺远的。”

    向晓欧牢牢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咬咬嘴唇,好像下了莫大的决心,轻轻地说,“其实,复旦也很好的。不过…当然是你自己决定了…”说完这几句话,她像完成了一项重大的任务般长长舒了口气。

    两个人沉默了好几秒钟,许鉴成听见向晓欧微微的呼吸声,他甚至能够感觉到空气在他们中间流动。

    人生的选择很奇怪,常常要花很长时间去奋斗,真正的决定,却往往在几秒钟内作出。那几秒钟的沉默,彻底推翻了许鉴成和汤骥伟六年前就定下的北大之约。

    文科的东西其实他哪样也没兴趣,最后问了几个老师,都建议他填国际金融,他自己也觉得不错……金融,又是国际的,应该用不着和李白杜甫王安石之流打交道了吧。汤骥伟照着自己从小的抱负填了北大物理系,摇摇头,叹口气“哥们你就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啊”。

    七月流火。那一年高考作文试题是“遥望星空”,他一下子想到了“小王子”。

    童话里,小王子和飞行员一起被困在荒无边际的撒哈拉,除了遍地黄沙,就是天上的星星。两人的想法也截然不同:飞行员一心要早日修好飞机,对他来说,星星不过是夜空中的点缀;而小王子却在焦急地等待属於自己的那颗星在头顶上出现,那才是他的家,他要回去。临行,他告诉地球上的朋友,想他的时候,可以看天上的星星,他会在那里微笑,有了他的微笑,一天的星斗就会变成无数个会笑的小铃铛。小王子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小家伙。

    许鉴成想起自己的妈妈。妈妈去世已经很多年了,爸爸一直对他很好,后妈虽然很少关心他,面子功夫也还是做得不错的,何况她连自己亲生女儿也不见得关心到哪里去。人渐渐长大,懂事,越来越不恋家,然而,总还有一些片刻,他会克制不住地思念她,因为明白永远不可能再见,思念便更加浓烈。

    妈妈的墓在苏州郊外的横山,每年清明去一回,还要坐大老远的车。所以,好多次看着星空,他会找一颗星,把它当成妈妈,在心底里悄悄地同她说话……比如他考上了好学校,比如爸爸做生意发达了,还有,比如他在喜欢某一个女孩子……他总觉得,妈妈应该是比较开通的,绝不会拿早恋之类的说词来训他。不过,他倒也真的很想知道妈妈会不会喜欢向晓欧。

    星象常常改变,他总是挑天空里最亮的那一颗,觉得妈妈就在上面对他微笑,是她的微笑,使那颗星星格外灿烂。

    出题老师或许希望考生们借这个题目抒发一番经天纬地的志向,但是此刻,许鉴成的脑海里只有妈妈的微笑。

    他决定就这么写。

    他的笔在试卷上沙沙地动,头脑中多年积累的那些散乱片段突然之间连贯起来,牵着他的思绪,让他欲罢不能。不知不觉,已是最后一段。

    他吐了口气,擦擦头上的汗,一边琢磨结尾该怎么写。突然,他想起赵允嘉在她那本“小王子”上写的话,灵机一动,写了下来,“虽然‘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的说法并没有科学依据,但我却宁愿那是真的。我宁愿相信,在浩渺的宇宙中,有一颗星可以寄托思念,可以在每个凝望星空的夜晚,知道妈妈在远方对我微笑。虽然路途迢迢,但是,既然我看得见她的星星,她也一定看得见我的星星,所以,我也要努力地微笑,让她,同样拥有会笑的星星。”

    他一边写一边想,赵允嘉写的东西,仔细看看,也挺有味道的呢,到底是诗人生出来的。

    他一口气写完,看了看,自我感觉很好,叙事生动,情感真实,抒情的部分也不显得肉麻。许鉴成的作文水平只能算中等偏上,能写成这样,他已经相当满意了,而且,他估计大部分人都会写环保、历史、思考人类未来之类的东西,他写自己的切身经历,说不定还能让阅卷老师觉得题材新颖,多给几分呢。

    烈日炎炎里几天轮番轰炸,人几乎考得脱水,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中的聪明才智都被榨了出来。总体来说,许鉴成觉得自己发挥得不错,感觉比从前的哪次模拟考都要好。

    每年高考结束后,报上都会登出当年的作文试题以及一些阅卷老师的讲解。今年,题目一登出来,他就迫不及待地找来报纸看上面的点评。

    没想到,才几行看下来,便是一个晴天霹雳。有一位阅卷老师代表说,在阅卷过程中,发现一些考生流露出“宿命论”的观点,这是不可取的,有些考生甚至写到“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这样的作文是很难得高分的。

    那是下午一点多钟,外面正哗哗地下着雷雨,让肆虐十多天的暑气略微散开,空气里随着柏油马路上卷起的土腥透出点清凉,许鉴成全身的汗毛孔却像听了号令的士兵一样齐刷刷冒出汗来,不过,是冷汗。他死盯着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看,“有些考生甚至写到…”,还是“甚至”,那不说明对於阅卷老师来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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