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时已惘然 吴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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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当时已惘然 吴越-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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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谁说我被罚抄了?我是自己要抄,嗯,”他清清嗓子,“我是在练习签名,就是把名字写得好看一点,像…诺,像你爸爸这样,”他抓过那本诗集,指指扉页上的鬼画符,“你看你爸的名字写得多好看,就是练出来的,知道吗?”

    允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知道了。”

    几天之后,鉴成放学骑着自行车出了校门,在遍地周润发赵雅芝钟楚红刘德华的海报摊中间,一个似曾相识的大脑袋映入眼帘。他定定神,想起来了:不是在街角的老虎灶里,是在允嘉带回来的那本诗集上。原来,这位区文化宫干事兼业余诗人或许觉得自己的名字写得还不够好看,在这里摆了张课桌签名售书。

    鉴成骑过他的书摊,想了想又折回去,跳下车,把他桌子前那张乍一看活像古装片里“卖身葬父”告示一般的自我介绍仔细看了看。正是放学时分,摊位前的人不少,但都是看看热闹,没有人买。诗人正操着一口南方普通话和两个高年级女学生套近乎,“你们听说过汪国真吧?我刚开始写的时候走的就是汪国真路线,后来觉得他的风格温婉有余,刚劲不足,意识的表现缺乏张力…什么?这你们就不懂了,朦胧诗啊,如果刚柔相济,那可是别有一功啊,当然啦,很少人能做到这一点…所以后来我就渐渐摸索出自己的风格…”

    那两个女学生把书翻了几翻,对看一眼,笑笑,摇摇头,转身走开了。诗人这才过来招呼鉴成,“小同学,几年级了?”

    “初二。”

    “也喜欢诗吗?”鉴成脸红起来,结巴着问,“多少钱一本?”

    “四块八毛五。”

    鉴成倒抽一口气,心想,再加两块钱就可以订一年的“军事科学”了。但不知怎的,他还是鬼使神差一般伸手去书包夹层里把准备去买一套新航模的钱陶了出来,“我买一本。”

    诗人兴奋起来,不知是因为发掘了一个小小年纪就爱好文学的孩子还是因为一个下午终於做成第一笔生意,反而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了。

    许鉴成把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揉平,发现只有四块钱。他又伸手到全身上下的口袋乱掏一气,又找出六毛的角票和五分钱硬币。他把钱堆在一起放在手上,“我就这些了。”

    “不要紧,不要紧。”诗人反过来安慰他,伸手把钱接过去。他突然懊恼起来:他的本意是不忍心看着赵允嘉的爸爸在这里丢人现眼,现在却反过来让人家觉得他是真心想买书钱却没带够。

    鉴成说声“谢谢”,随手到桌上拿了一本“心恋”,却被诗人叫住,“我给你签个名。你叫什么名字?”

    鉴成没想到临了还有这么一道,正要报上,骤然想起他搞不好知道自己的名字,舌头立刻转了个弯,顺手拿好朋友的名字充数,“汤,汤骥伟。”

    “是‘扬汤止沸’的‘汤’吗?”

    “对,‘泡汤’的汤,‘一锅汤’的汤。骥嘛,就是马字偏旁,上面一个北,中间一个田,下面再加一个共…”讲到这里,他有点不安地左顾右盼,虽然汤骥伟这几天伤风一直都没来上学,但难保校门口随时会冲出个把其他同学和他打招呼。

    允嘉的爸爸一笔一划地写下“汤骥伟同学指正”,然后又龙飞凤舞地签上名字,把书递给他,带着伯乐般的眼神拍拍他的肩膀,“千里马,好名字,好名字啊。”

    回家的路上,鉴成想起刚才的情景,觉得实在好笑,允嘉的爸爸,原来是这样一个人。他除了给女儿起个大吉大利的名字和写两句歪诗,不知还有什么别的本事没有?

    那本诗集让他头痛了好久,他没有拿给允嘉看,怕允嘉看了又会问他她爸爸是不是很厉害,那他又要说一次谎。自然也不能让爸爸和后妈看见,四块六毛五买来的,他也不舍得随手扔掉。於是他把书藏在书橱顶上,直到半年之后才顺水推舟为它找了个出路……送给汤骥伟做生日礼物,弄得他一头雾水“你发春了吗?去买这种书。”

    “哪天你发了春需要写情书,可以照抄啊,”他嘻嘻哈哈地说,“对了,人家签名的时候还夸你名字起得好呢。”

    汤骥伟嗤之以鼻,“你真无聊。”

    允嘉的爸爸诗或许写得不好,那句话却说到点子上了…汤骥伟的确是匹千里马,而且,这匹千里马已经一早给自己挑好了跑道。

    汤骥伟出身教师家庭,据说抓周时左手抓的是书,右手抓的是笔;长大耳濡目染,念书向来用功,是少见的人缘成绩都好的男生。班干部队伍阴盛阳衰,汤骥伟和许鉴成是“万红丛中两点绿”,被娘子军委以重任,一个当生活委员,一个当劳动委员,搭档负责清扫他们教室前那片不知哪一任校领导脑子进水下令种起来的、由榆树、槐树、梧桐、枫树组成、一年四季往下掉东西的树林。他们的友谊便是由那两把大苕帚之间建立起来的,几乎无话不谈。

    两个男孩子约定将来一起去上市重点,然后考北大物理系。汤骥伟的志向是做第二个李政道,他觉得北大是培养科学家的摇篮;许鉴成想上北大却主要是因为它在北京,一千七百多公里以外,离家够远。他原本并没有什么鸿图大志,可自从后妈进门,每每关在那间面北没窗,白天也要开灯,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的小房间里温习功课,听着外间辟里啪拉的麻将声、几个八婆放肆的呱呱大笑、时不时响起的“红中”“白板”、还拿着闺房之事开的下流玩笑,他就觉得压抑,好像一个人被浸在水里按住脑袋,虽然还憋着一口气不至于窒息,但如果就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闷死。他希望将来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城市,去哪里都行,越远越好,天涯地角,永不回头。

    初中的班级女生当道,男生要进前十名难度差不多等同范进中举,许鉴成的成绩总在十几名间徘徊,汤骥伟好不容易算是挤了进去,却也不过敬陪末座,但他很乐观,“我爸说女生擅长形象思维,男生擅长逻辑思维,她们现在成绩好无非是因为拼命用

    功,那叫‘死读书’,没什么了不起,让她们先得意一阵子好了,你看好,等以后开了几何、物理和化学课,她们就,嘿嘿,不……行……啦!”他边说边狠狠地挥舞了一下大苕帚,好像扫掉的不是梧桐叶,而是他前面的第一到九名,“对了,还有,”他擦擦额头上的汗,凑近一点,放低声音,换一种神秘兮兮的调门,“等她们‘那个’

    一来,就更加没戏了。”

    “哪个?”许鉴成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生理卫生课本上说的那个啊。你想,一次相当于输血几百CC,献血都没这么多,大脑供血不足,当然也会影响成绩。现在已经是初二上学期了,”汤骥伟眯起眼睛想了想,然后权威地点点头,“应该差不多了。”

    汤骥伟神机妙算,那个学期期中考年级排名还是“全国山河一片红”,到了期末考,就有好些女生的名次像撞到灭蚊灯的蚊子一般掉下去,而他们两个居然都杀进了年级前十名……汤骥伟考了第二,他考了第九名。但稳坐第一名的仍然是学校教务主任的女儿向晓欧,不仅稳坐,而且和第二名拉开了足足十几分。向晓欧在他们年级排行榜上相当于邓亚萍在中国乒乓届的地位,像珠穆朗玛峰一样让别人可望不可及,只恨自己生错了年份。

    汤骥伟踌躇满志,“我想她大概还没来‘那个’,哥们儿,你看好,我明年一定把这个‘娘们儿’赶下去。”不知是不是已经开始为上北大做准备,他说话时不时会突兀地夹上几句电视里学来的北方话。许鉴成对能考到第九名已经十分满意,他们学校的前十名,考市重点一般都没有问题。他爸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觉得祖坟荫德,儿子命带文曲星。

    学期结束那天,许鉴成领了成绩报告单回家。车子刚骑进小区,迎面看见允嘉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小男孩在一堆建筑施工残留下来的沙堆前嘹亮地对骂,骂来骂去无非是“猪头三”、“十三点”、“神经病”之类,双方却都骂得十分敬业,允嘉以寡敌众、毫无惧色,一张清秀的脸涨得通红。

    鉴成骑过去,下了车,正要把允嘉拉开,那几个小男孩当中一个像是领头的突然尖声尖气叫了起来,“赵允嘉,赵允嘉,一年换个爸…赵允嘉,赵允嘉,一年换个爸…”其他几个立刻加入,像西游记里的小鬼,叫得阴阳怪气。

    鉴成一股火气冲上脑门,本来想拉允嘉也忘了,朝那几个小毛头冲了过去。那几个小孩一看势头不对,立刻往回跑,他一把揪住那个领头小孩的肩膀,“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时,他突然觉得脑门上钝钝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眼前一黑,松开手去捂,却摸到一手血。几个小男孩作鸟兽散,他皱着眉头朝允嘉看去,她呆呆地站在沙石堆前,右手摊着,左手还抓着一把石子,眼睛里满是惊愕,嘴巴半张着,一句话也没有。

    他反应过来,朝允嘉吼了起来,“你发的什么毛病?”

    “我…我本来是想扔他们的,又不是想扔你…”允嘉把抓着石子的手背到身后,嘴巴一张一合,声音越来越小。

    “幸亏你扔的是我,要是真的砸到人家,我看你怎么收场!”鉴成狠狠地瞪了允嘉一眼,一面紧捂着脑门,“站着干什么,还不上去开门?!”

    许鉴成的爸爸那天刚好出差,汤骥伟接到电话赶来,和赵允嘉一起把他送去医院,医生问他怎么受的伤,他想了想,说,“刚才回家的时候不小心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一面斜眼看看允嘉,她站在旁边扁扁嘴,垂下眼睛。

    医生给他打了破伤风,缝了四针,包上纱布,关照伤口要保持通风,按时换药,不要吃酱油。

    回家的路上,汤骥伟用自行车推着许鉴成,允嘉低眉顺眼地跟在旁边走,一句话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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