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扒子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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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扒子街-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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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拿不出一万元。不就是一万元吗,作为十八九岁的你,这一万元虽只有五位数,一的后面只有四个圆圈,可对于你,对于我,像有四十个圆圈,数不完的圆圈!
  你娘要把那房子抵了。
  可房子抵了,你娘,咱们上哪儿去?何处遮风避雨?
  没有这一万块钱,你娘的主婚也是白主婚了,我爸不承认,我家不承认,没有人承认。
  你万般无奈,答应了我爸的要求,同意咱俩分开,等挣到钱再说。这是十八九岁的你、十八九岁的我的选择。
  我总希望命运能给咱们一点亮光、一缕温情,让咱们的双手去挣够这笔钱,这个一后面拖着四个圆圈的数字!
  几个月过去,你什么都干过,小工、油工、民工、抹灰工、卖蒸馍、卖豆腐、炸油条……手上的茧子脱了一层又一层,十八九岁的手竟起了老茧。肚皮都累出了两条硬邦邦的肉筋,我掐都掐不进。可是挣的钱刚够你和你娘的吃喝花销。
  你在外面打工,早晨六点起床干活,一直累到晚上八点,有时你站都站不稳了。这样辛辛苦苦地干了几个月,到年底结账的时候,黑心的包工头竟卷着大家的血汗钱跑了。
  钱怎么这样难挣?身体强壮有什么用,能干有什么用,不怕苦不怕累有什么用!
  你娘觉得是她拖累了。假如她不要你照顾,不要花钱看病吃药;假如你能不顾母子亲情,抛下她不管,走得远远的;假如她身体好,还能帮你一把,这个钱数也许有希望攒够。
  可这都是假如,不是真的啊!
  你娘曾经下狠心要寻短见,决定不再拖累你,都是你百般劝慰才使你娘打消了轻生的念头。你还笑着跟我开玩笑:“孔夫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是提醒我要注意娘的一切。
  我摸着你肚皮上那两条掐也掐不进的肉疙瘩心痛欲裂,哭泣不止。你抚摸着我的头发,把我的脸扳起来,让我看着你在笑,“傻瓜,这不是疙瘩,是肌腱肉,男人身上要长这样的肌腱肉才有劲。那些举重运动员身上肯定都有。长跑运动员的腿,你能掐得进去吗?这是锻炼出来的,是好事,你该高兴才是,怎么还哭呢!”
  我当然晓得是锻炼出来的,可你花费了多么大的体力,吃了多少的苦啊!
  这也是我害的你。
  假如没有我恋着你,假如你不在乎我,假如你像别的男人,对这段感情不珍惜,失去我也不痛苦,你就不会这么发狠,这么吃苦受累,拼命攒钱。
  你娘病了,你逼着她上医院。你的腿被铁片撕破一条三寸长的口子,烂了半年,你竟没去过一次医院,连两毛钱一颗的消炎片都舍不得吃。
  小昂啊,你怎么能叫我不哭、不痛心呢!
  我哥李湖问我,要是有人愿拿三万元娶我,我嫁不嫁?
  啊,三万元,比你的一万元多了两倍。你只要一万元,我还剩两万元。我两眼一亮,高兴了一刹那。我真懵懂啊,这三万元是买我的身子。我都被别人买走了,你还要那一万元干什么?
  可这事也让我思索了好些日子,想了好些日子:与其咱俩这么苦撑苦熬苦等苦待这么多时日,还不如逃出一个,解脱一个;委屈一个,救下一个;死去一个,超生一个。
  这逃的、死的、委屈的,应该是我;也只有我能逃,能委屈,能死去。你是没法逃的,你不要委屈,更不能死。我要你活,你活着,我就不会死;你高兴,我就快乐;你满意舒坦,我就幸福无比。
  那天晚上,我把我的想法和盘告诉你。
  在你心里,你对我不藏任何秘密;在我心里,我对你也不藏任何秘密。我最丑陋的地方你知道在哪里;你最隐秘的那颗黑痣,我也知道在什么地方。你还说,我俩分开一百年、一千年,不管面貌如何改变,也一定能相互找到,绝对不会弄错人,因为我俩都有记号,一个特殊的记号。而且发誓,除了我俩,谁也不会知道。你听了我的哭诉,久久没有做声。我听得见你的心在哭,在呐喊。我看得出你比我要痛苦十倍,怨恨自己十倍。
  与其两个人死,不如一个逃生,一个超脱,至少两人还活着,还有见面的机会,还有……
  苍天呀,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们啊!
  你的泪,男人那热辣滚烫的泪,滴在我的发缝,滴在我的眉上、唇边。我也放声痛哭……
  父亲为我操心了一年,规劝了一年,威逼了一年。他在这一年里也更见消瘦更见衰老。
  娘为我也暗气了一年,叹息了一年,偷偷饮泣了一年,头发也白了几许,皱纹也多了几条。
  哥也为我劝说了一年,等待了一年,希望了一年,如今也是大龄男子了。我只有豁出去,亏了自己,卖了自己,剐了自己,分给亲人,让他们都安心,有所适从。
第一章鱼引(11)
  “好吧,爸,我听你的,你做主吧。”
  “我的好闺女。我晓得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会懂事,会理解爸不害你。你听话,帮帮咱家,帮了我,帮了你哥哥。要不然,他一辈子也娶不来媳妇,咱李氏门中不能绝了香火。你是咱家的大福星。”
  我松了口,答应了爸。现在爸真的要行使他做主的权力了。
  “李海,人家等会儿会来,你收拾梳妆一下。”
  她沉沉地坐在小矮凳上,一动不动。收拾?梳妆?我只为小昂收拾梳妆,不为别人收拾梳妆。他来就来,没什么高兴,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不怕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睛。
  他果然来了。
  李海的第一印象,仿佛进来一个大红灯笼。他穿着一套橘黄色的西服,系了一条血红的领带,脑袋像个荸荠杵在肩膀上,两手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把一张四方桌都全摆满了。李顺才连忙起身,把他让在左首的客位。
  他一个劲地谦让,躬身摊手:“李叔坐,李叔坐。”
  李顺才以贵客礼相待,希望他先坐。可他坚持要“李叔先坐”,两人互让了好一会儿。陪他来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李海猜想,大概她就是媒婆——说:“老李,你是长辈,你先坐。”李顺才这才坐下,他也坐了。
  坐定之后,那老女人指着他说:“老李,这就是我跟你讲的小柴,家是二十里铺的,如今在县皮革厂当推销员,南京、上海、广州、武汉满世界跑。他脑子活,腿脚勤快,为人不欺不诈,人家都相信他,都愿买他的皮子。他一年下来,少说也能挣个四五万。”
  媒婆瞄一眼李海,觉得她有如刚出土的小葱儿,水灵闪亮。再看这位小柴,虽在理发室美化了半天,人倒也是平平常常的人,不瞎眼、不瘸腿,可到底大了十多岁,显得老了一点,这明显的差距,她不得不说:“哟,李小姐真是好人品、好身段,靓得很啦!”她也学着新腔新调大夸特夸李海漂亮。“我们这位小柴,实话实说,人品是赶不上我们李小姐。小柴你可别见怪。可我们小柴也有特长:有才,会做买卖,会挣钱。如今小孩们都会唱:会挣钱的男人样样好,挣不到钱的男人小如草……”
  这两句话一下触到李海的痛处,她倒抽一口冷气,几乎有些不能自持。她不敢再在堂屋里呆下去,嘴里嗫嚅了一句谁也没听清的“对不起”,便跑进自己的小屋,把脸埋在枕头里,泪像泉水似的涌流。
  小昂,我的小草,你就不如草?不,你不是草,你是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在我心里有钱没钱都是男子汉。你不是草,不是草。如果你是草,我也是草,是草丛里的蘑菇……
  他们在堂屋里说了些什么,她再也不听、不去管它。直至他们走了,她娘进房来问她:“你看这人……”
  “他身上有一股牛屎臭。”
  她娘忍不住拍打着她的脸,笑骂道:“你个死女子,就你鬼精灵。他在皮革厂做事,成天都在赶牛、贩牛,跟牛打交道,身上有些牛的气味也不为怪。我就纳闷,也看得出来,他来咱家时都洗过涮过,换了全新的衣衫,我们都没闻出他身上有什么味,你怎么就闻到了?难道你的鼻子特别长?别又心里作祟,瞎挑毛病!”戚桂香数落她一番,又说:“这人看来还实在,手里也有一些钱。你若跟了他,他不把你当做皇后娘娘供着才怪哩!”
  李海忽然坐起,盯着她娘:“他有钱?”
  “你没听媒人说,他一年能挣好几万。”
  “他给咱家多少钱我不管,你们跟他去谈。我要一万元给付小昂。”李海咬咬牙说,把自己给卖了。年轻的姑娘没有尝过买卖的滋味,更没有想到为了这难得的一万元她将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轻率,太轻率啊!
  扒子街东头的13号办喜事,热热闹闹,忙忙碌碌。西头的153号却大门紧闭,冷冷清清,整天都没听见有人说过一句话,仿佛是间空屋,没住人似的。
  其实于丽珠母子都在家里。
  付小昂一直躺在他那悬在半空的木床上,两眼直直地望着房顶,屋角有一只蜘蛛在忙碌地织网,他只要抬起脚,用大脚指戳一下,那网便会戳破,蜘蛛就会慌忙逃到壁缝里去。可他没有动,让它织,让它有个家。
  他仰面看到的是房顶横木上挂的一串彩绦,那是去年端午节李海做的,也是她挂上去的。
  丝绦一共五层,最上面的一个是用五彩丝线缠成的粽子,接下来是一对彩色蝶形香袋,第三层又是一个彩线编织的粽子,第四个是一朵鲜红的心形石榴花,最下边是彩线钩织的小网袋,袋里装了一颗纯白闪亮的卫生球,拖着五色斑斓的绦子,又好看、又喷香。他每天清早醒来,都要伸长脖子去闻闻那串彩绦,仿佛在闻李海的嘴巴。
  看来今年的端阳节是再不会有这样的彩绦了。他悲哀而痛心地想,这是最后的一个,永久的一个。
  他伸手取下来,放在额上、眼睛上。那卫生球已风化得只有小小的一粒了,再小恐怕就会从那丝网的小孔掉了下去。可那香袋仍有一丝淡淡的香气散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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