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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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鬼-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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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经常出现在这样破碎的梦里。他有时会像父亲一样坐在阿布的床边,为她盖被子。梦里的阿布是醒着的,但故意闭着眼。当林给她盖被子的时候,她内心里充满了让她疼痛的孤独。那么真实。
  深爱一个人,他给你的关爱也会让你产生疼痛的感觉。害怕那些不确定的东西,总是害怕。林的脸有时会在梦里无限扩大,能够看到夸张的皱纹,皱纹一点点变粗,慢慢老去,是一张九十岁的脸。但阿布迷恋那张脸上的微笑,喜欢那张脸上含蓄克制忧郁的眼睛。
  他身上所有她喜欢的都是她曾经渴望拥有的,就像父亲一样……
  浮在梦里的阿布随时都会醒来,看看时间,知道睡了一个小时还不到。醒来,便无法再入眠,整天都昏沉沉的,整个世界也在梦的状态里,阳光也是暧昧的。
  似乎越来越压抑,更害怕与人接触。内心紧张,觉得身体的某个角落里埋着一个雷,随时都会爆炸。
  身体被炸开,血肉模糊,四分五裂。
  忧郁。看到黄昏就有想哭泣的欲望,身体里是孤寂的虫,咬得阿布浑身发抖。天一点点暗下来,暗到最彻底处,虫子才开始渐渐离去。
  夜越往深处越莫名其妙地清醒。
  阿布有时会穿上厚厚的外套,走出屋子,在黑暗中存在,内心变得空旷,街上到处都是清澈得令人沉醉的空气。就那么漫不经心地走,没遇上过一个坏人。经常在夜里走路,却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让她感觉害怕的人,心里反而就有了失落。
  内心因为那样的爱,变得越来越压抑,生出一种可怕的欲望来,希望受到一些外在的伤害。譬如被一帮人抓住抢了钱包,又痛打一顿。或者被一伙从角落里、地下通道里、也可以是下水道里钻出来的人,拖到一处无人的地方,折磨,然后死去……
  走在夜色里,阿布经常会胡思乱想。累了,再回来,还是睡不着,就吃上一颗安眠药,让自己沉在梦中,就如沉在水底。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打开窗户,发现世界仍旧没什么两样。
  有时打个的,去城市西边的某个酒吧。要去的酒吧一般都在胡同里的四合院里。那条胡同很长,风格不一的酒吧就像星星亮在幽暗的老胡同的深处。那些酒吧一般都是搞艺术的人开的,装饰看起来简单,其实是下了工夫的。进了酒吧,置身其中,经常让人怀疑时间是否在倒流。
  酒吧一般没什么光源,就一点点蜡烛,看起来随时都会灭掉。阿布喜欢待在一个角落里。她可以看到别人,但别人却不会轻易看到她。
  要了一杯不含酒精的淡酒,手指在桌布上移动,读出有人随意画上去的漫画和不知所云的句子,以及名字,以及国家。
  她掏出笔,偷偷地在这些漫画和文字上面,写上林的名字。无数个林的名字。机械地写。写的过程,是一种安慰。她明白,这是暗黑背景下的特殊符号和情绪,没有更多人知道,因为这块桌布马上就会被身穿黑色T恤衫,脸上描了一只红蜘蛛的服务生迅速换下。
  有音乐在黑暗中响起,是一个菲律宾吉他手,他声音低哑,歌声无比深情,带一点回旋一点回音和忧伤。每当Hotel California 那段著名的前奏开始的时候,阿布就会动一动身子,将脸抬起来看着那位吉他手,眼睛发光,林就在光的深处。深不可见。接下来就是那段著名而煽情的SOLO,节奏被控制得很好,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让人激动。最后,一切变成了空气一样缓缓流动在四合院的老房梁上,继而飘入灰色的石瓦缝隙间,然后伸向空虚,与屋外的星空,共同构成一个黑白色的梦境。
  与白天全然不一样。夜色就在她的头顶,高远而缥缈,闪烁着迷幻的圣光,有时夜就在她的身边,温柔如吻。有时,夜化成一盘袖珍棋局,屏息凝视,生怕稍不留神便碰乱了全局。有时,夜带着鬼魅的气味将她团团围住,让她心生变妖的欲望。
  觉得自己在通向危险或者莫名其妙的未来。是危险的欲望,越黑暗那欲望越往心底堕落,然后散化开去,那无边无际。
  压抑的,到处都是虫子爬动时一样的难受。想着那个亲她额头时嘴唇都会颤抖的林,泪便浸在了夜色里。是清醒的泪,还醒着,灵魂也是存在的,而不像在梦里,如果不慎跌落万丈深渊,灵魂来不及反应,就散去了。
  仍旧夜夜失眠。
  到最后,被折磨得受不了,做不了任何事情,二十四小时都在为睡眠痛苦,感觉快垮掉了,便去买了安眠药来吃。
  从此,睡眠就有了依赖。安眠药就像一棵树,睡眠靠在上面,便有了踏实的感觉。阿布想,其实自己缺少的就是踏实感。
  想象中,希望林是一棵树。但事实上,林是一棵让阿布睡不着的树,那树长在云端,随云一起飘浮,让人无法捉摸。其实长在云上也行,阿布希望有一天,云上的树会化成一场雨,能够将阿布全身都淋透。
  爱恋,忧郁,压抑。每天都在重复,无边无际的忧郁。后来,严重到要吃抗抑郁药。从吃了第一片开始,就放不下了,直到遇上一些别的事。
  布衣巷尾,有个小院,终年都关着门。
  只要白天家里有人,布衣巷各家院门几乎都是敞开着的,大家互相串门,借东西,随便走走看看,邻居家的摆设几乎都是熟悉的,进进出出自然随意。
  对于那个巷尾终年都关着大门的小院,阿布是好奇的。因为好奇,阿布便会经常趴在小院子的门边上,透过门缝可以看到,小院子里有一棵树,是南方最常见的枣树,几根老枝触到墙的外头。有一道高砖门槛,里头有一口小小的水井和一排正在腐烂的美人蕉。
  院子用灰色的方砖铺地,砖与砖相间的缝隙里,长了几株细瘦的野草,有落寞颓败的样子。因为没多少人气,就连院子里的空气都显出些与外面不同的孤寂的气味来。唯还能够看到点生气的是水井旁的那一盆兰花,兰花养得很肥,碧绿里透着亮光,那亮光里闪动着活物的气息。
  小院子里只住了一个老女人,一个和院子差不多老了的女人。阿布偶尔会看到那个老妇人坐在院子的水井旁做针线活,或者对着那盆兰花发呆,或者在冬日的阳光里打盹儿。
  那老女人是个小个子,经常穿一件翠绿色的外套,是那种很新鲜的绿,一动,就是一道绿痕。那样的衣服在布衣巷里是很少见人穿的,布衣巷里的妇人大多穿着灰色的布衣,式样呆板陈旧,即便是年轻的女人,也只能穿带了小碎花的衣服,那也算是时髦的了。老女人腕上也有一道绿痕,却是地道的翠玉手镯,衬出几根葱般细瘦白皙的手指头。小而精神的眼睛里,盛着许多经历过生活的痕迹。这几样东西纠缠在一起,散发着慵懒的气息。这样的气息,阿布是紧张的,那里头隐藏着太多神秘的阿布无法看清楚的东西。
  小个子老女人有一头梳理得非常光洁的银白色头发,老了后依旧能够看出俊俏的脸,是那种典型的江南女人的样子,那美是禁得起看的,它在时间窗里,缓缓地移动,到老了都能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这样的声音并不嘹亮和喧哗,却是可以穿透岁月,留下来的。
  春天来的时候,阿布可以透过门缝看到老妇人在灰砖铺成的院子里撒油菜籽,就撒在砖与砖的缝隙间。撒完油菜籽后,又撒上一层细草灰。当她在做这些的时候,她似乎将身体里凝聚着的全部的美好和向往都给释放开来了,那样的美好舒展成一朵花,一朵洁白的花。她的脸上也凝聚着大面积的雾气,是一种温柔的爱恋。阿布对她的行为有些疑惑,过几天,便又会偷偷地跑去,趴在门缝里想看个究竟。
  南方的春天多雨,没几日,院子里就有了一片绿油油的菜苗,就长在砖的缝隙里,一行一行的,非常有规律。满院子都散发绿叶鲜洁的气息。
  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老妇人眯着眼睛站在院子里,看着满院子的油菜苗,脸部表情安静而祥和。又过些日子,她便会在阳光充足的白天,蹲在院子里,一棵棵地拔那些菜苗。
  院子外到处都是各种混乱的声响,有小贩悠长的吆喝,有邻里妇人的叫骂,有小狗敞亮的吠叫,有婴儿的哭泣。
  院子里的世界与院外是全然无关的。阳光照在老妇人银白色的头发上,嫩绿的油菜苗被阳光涂上一层明快的亮光,老妇人的脸在阳光中渐渐凝固成一种孤单飘零的古怪表情。满院子菜苗被她一棵棵耐心仔细地全部拔掉后,她站起来,拿了扫把和簸箕,将地上的菜苗一点点扫进簸箕,倒在院子的角落里,就倒在那棵已经发出嫩芽的枣树底下。
  做完这一切后,已经是黄昏时分。老妇人又开始去里屋拿出一个小小的箩筐,将里面的油菜籽一点点撒在灰砖的缝隙里,撒完菜籽后,又撒上一层细草灰。黄昏的阳光将她瘦小的身影拉得很长,很细。趴在门外的阿布听到了时间如风声一样在耳边奔跑,她觉得有些难过,但不知道为什么难过。
  一场雨过后,油菜苗很快就将院子绿透了。老妇人又开始拔菜苗,拔了后重新开始播菜种。油菜苗在院子里绿过四五遍后,春天也就过去了。
  春天过后,阿布经常在梦里出现老妇人蹲在阳光下拔油菜苗的模样,瘦小的身子,银白的头发,明媚的阳光,浮动在灰砖上脆弱恍惚的影子……
  阿布没有能力洞察老妇人内心的秘密,但阿布看到了自己内心里沉淀下了关于黑夜的想象。阿布经常在梦里醒来后,感受到内心的焦灼,小小的年龄就有了自己在慢慢老去的感觉。
  长大后,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看到那些在街头独自行走的白发老人,阿布就会想起小时候见到的那个场景。
  那个场景就如此时内心里隐藏着的那些焦灼,它们是一场被抑止了的梦境,神秘却又无法靠近。
  一想起他的眼神,阿布就会有身存梦境的感觉,是极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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