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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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鬼-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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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被小城特有的夜的气息包围。河面上似乎蒙着一层薄而透明的水雾,月光洒在水雾上,清冷透亮。
  两个人面对着河,并不怎么说话。林身上的气味在阿布周围飘散,阿布在那样的气味里发呆,心里带了几丝隐秘的喜悦,喜悦里含着羞涩的紧张。
  过了许久,林用手碰了碰阿布,说,看看天空。
  阿布抬头,闪烁着点点繁星的蓝色苍穹。夜像白天一样蔚蓝,眼前地上的亮光一直延伸到天际。
  夜的声音,似有似无。所有的喧哗都归于宁静。
  后来,在静止的蔚蓝下,他吹起了口哨,优美的让人绝望的梁祝。美妙的旋律在夜的冷清中飘扬,阿布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又坐了会儿,两个人往布衣巷走。阿布站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抬头,和他道晚安。他转身离去。夜在布衣巷完全沉寂,狗都睡着了。
  那夜,有个充满魔力的男人的声音在阿布的梦里反复响起,梦里的背景空旷嘈杂,她与那个声音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次次相遇。
  是林的声音。
  阿布七岁以前,有一个很好的伙伴。她一直认为,他就是自己的丈夫。
  他和阿布同岁。阿布几乎天天和他待在一起。那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大眼睛,眉目清秀。两个人经常去的地方是布衣巷尾的毛竹林、河边的小树林、街头那家最大的百货商店。在毛竹林里数毛竹叶、在树林里看蚂蚁成群结队地爬来爬去、到百货商店里看那个白脸的男售货员给顾客撕布,撕布的声音是如此的奇妙……
  布衣巷里,手牵着手,晃来晃去的都是他们两个人连在一起的影子。有时,看他们两人有说有笑晃晃荡荡地过去,大人便在后面打趣道:这对小夫妻倒是挺恩爱的。
  阿布也这样认为。是的,一对小夫妻,恩爱的。
  七岁那年的一个下午,就在那片小毛竹林里,小男孩在她耳边说:“男人和女人要想成为夫妻的话就得结婚,结婚就是亲嘴。”
  小男孩头天刚去喝了他叔叔的结婚喜酒,显然他目睹了他叔叔和他婶婶在新婚之夜的当众亲吻,并想亲自试一试。
  阿布以前只知道结婚仅仅就是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起,给别人分分喜糖而已。听了小男孩的话后,阿布惊呆了,知道原来结婚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一向在小男孩面前很骄傲的她感觉不能输给他,不能显得比他无知,便装作兴奋的样子,拉着小男孩的手,说道:咱们也去亲嘴吧。
  两个人去了河边的那片小树林里,阿布抱着树林里的一棵歪脖子树,亲吻起树干来,边吻边咯咯地笑。那小男孩觉得好玩,也抱起一棵树亲吻起来。阿布边亲吻树干边偷偷扭过头去看小男孩那圆乎乎红彤彤的脸蛋,心里生出些好玩的、恶作剧式的快感来。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后,两个人从街头逛荡回来走在布衣巷里,小男孩又在阿布耳边说:“男人和女人如果是夫妻,就要亲嘴。”
  阿布说:“我们不是亲过嘴了吗?”
  小男孩看着阿布,认真地说:“是互相亲嘴。”他眨巴着大眼睛,表情既复杂又诡秘。
  阿布皱着眉头,笑嘻嘻地说:“那我们也互相亲吧。”
  两个想按自己的理解去模仿大人的行为,来尝试结婚滋味的小孩子,却又不敢在大街上亲嘴,到处都是人,还是知道怕羞的。
  两个人去了阿布家。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晚餐,阿布闻到了西红柿炒鸡蛋的香味,和鱼汤的浓香。父亲还没下班。
  就在阿布家的大立柜和床之间的角落里,开始了这个崭新的游戏:两个小孩互相搂在一起,睁着眼睛,笨拙地亲嘴。阿布陷在一种害怕、尴尬、新奇以及冒险的乐趣之中,又觉得好玩,便咯咯地笑出了声。
  可小男孩却突然放开阿布,满脸通红,眼里全是紧张的神色。阿布回过头去,父亲凶神恶煞般站在他们面前。
  小男孩回过神来后,慌慌张张地往外跑,过程中撞倒了客厅里的一张竹椅子,一条小板凳。小男孩跑出门外,回过头来惊恐地看了一眼,阿布发现他吓得脸都白了,觉得有些可怜。
  一顿暴打是免不了的。
  父亲用竹条使劲地抽打阿布的小屁股,一边打一边呵斥:“年纪小小就耍流氓,丢不丢脸?大了还了得?”
  阿布不知道什么叫耍流氓,但知道那不会是好事情。父亲鄙视的骂声比他手里的竹条还可怕。阿布极度伤心和委屈,可是没哭。
  父亲不让哭。
  不能哭。可是胸口闷得慌,气都喘不过来。那天,父亲不许她吃晚饭,以此作为另一种惩罚。
  阿布躲在房间里,在屁股火辣辣的疼痛中,听父亲在客厅里夸张地大声嚼菜、大声喝汤。中午吃下去的米饭所给予她的能量早就在街头的奔跑和玩耍中散尽,饥饿感在父亲咕咕喝汤的声音中慢慢逼近,布满了阿布全身所有的神经。
  客厅里所有的动静都能一一传到阿布的耳朵里来,那些声音让阿布觉得孤独,房间似乎有些阴冷。是夏天,阿布把自己用床单包起来,蜷曲着,还是有些冷。
  父亲边喝汤边对母亲说:“把菜和饭全吃完,不要剩下来。”
  母亲没有说话。
  父亲又说:“不许给她送任何吃的,现在不教训教训她,以后就迟了,到时会让我们老脸都丢尽的。”
  母亲还是没说话。母亲似乎突然间成了哑巴。
  然后便是母亲收拾碗筷的声音,父亲在客厅里打开收音机的声音,母亲在厨房里洗碗的声音。
  阿布蜷缩在床上,想着刚才和男孩子搂在一起亲嘴的样子,竟然有了后悔。原本觉得好玩的事,因为父亲的一顿暴打和他脸上鄙视的表情,加上饥饿的折磨,便对自己的行为生出一些恶心和恐惧的感觉来。
  天已经很暗了,阿布看着窗外的河,河面上有点灯打鱼的船。看到船,就想起了鱼的滋味,想起了鱼汤的滋味,这些滋味让阿布觉得身体发软、脑袋发晕。
  屋里的声音渐渐小去。父亲上床睡觉了。
  蜷曲在床上的阿布,心里抱着幻想,希望父亲能够尽快睡去。阿布希望父亲睡去后,母亲会偷偷起来给她做点吃的。
  父亲的鼾声很快就在屋里响起来了。阿布一直等,侧着耳朵听,希望能听到母亲起床去厨房的声音。除了父亲的鼾声,父母亲的卧室里一片寂静,静得让阿布有些恐慌。
  一直等。
  等待中,饥饿感一次次波浪一样冲刷阿布的身体。被那感觉折磨得累了,便在饥饿中昏沉沉地睡去。
  梦里到处飘着米饭和西红柿炒鸡蛋的香味,香味让她备受折磨,于是醒来,饥饿感更加清晰。
  窗外没有星光。隔壁父亲的鼾声依旧。
  饥饿感在父亲的鼾声里加重,重得让阿布无法承受,于是在一次次肌肉收缩中强烈起来的眩晕感中睡去,在米饭和西红柿的香味以及鱼汤的滋味的刺激下再次痛苦地醒来。反反复复,永远都不会忘记。
  没有人来安慰她。包括母亲。
  林来小城的那几天,整天忙着拍照片。
  礼拜六那天,阿布跟着他出去跑了一天,帮他拿工具,看他拍照,听他谈摄影,谈小城的历史。
  小城的西门。河边。
  拍摄对象是河对岸的古塔。
  林说:“摄影是一种走入时间的动作,从时间中撕扯些东西出来,然后以另一种持久的形式定格。”
  阿布看着他那四处忙碌的瘦弱身体,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些疼爱的感觉。除了疼爱外,阿布还能从他那瘦弱的身体里看到一种特殊的坚强:就像一棵树,长在野地里,瘦却倔强。
  林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寻找着要拍摄的角度,然后对准,缓慢而认真地工作。某一瞬间,阿布觉得自己的眼睛就是相机,他存在于相机前面,在相机里定格,与他的工作对象一起成了她眼里的永恒。
  林说:“摄影时,就如同一个猎人举起他的枪,对着他前面的猎物,扣动扳机,当子弹射出枪膛,强大的反作用力往后一样,摄影者在按动快门的那瞬间,也会受到向后的一击,这力作用在自己的身上,所以每张照片都是一张双重影像:既有被拍照的对象,也有或多或少可以看见的照片后面的对象,即在拍照的那一瞬间——摄影者本人。”
  林那天穿了件米色的摄影服,蓝色的牛仔裤,棕色的牛筋靴子。健康而随意,阿布喜欢他这样的穿着,与第一天晚上见到的黑风衣、枣红色圆领羊毛衫的他是不一样的。阿布看着林的后背,漫不经心地问:“如何才能在照片中看到摄影者本人,在照片中体现自己呢?”
  林说:“是摄影师自己的态度、思想还有观点,也就是对一件事情做好准备,然后去领会它。每张照片,都可以反射出摄影者本人的行为。”
  阿布说:“是不是就是一个摄影者对他镜头前的对象的态度?”
  林一边对着古塔校准相机的焦距和光圈,一边和阿布说:“是的,照相机同时就是一只眼睛,可以从前面看同时也可以从后面看。从前面看,它拍摄下一张照片,从后面看,也就是从摄影者的心灵深处看,它看到了本体。”
  林在专注地工作。长时间的沉默。阿布看着林。一个平时不多话的男人,谈起摄影来,满身都充满了激情,眼睛里飘荡着一种让人感动的、坚定的、却又梦幻般的向往。
  阿布知道,那是一种爱的形式。是梦想。梦想支撑着人们去寻找意义,它需要勇气。很多时候,人并不需要太多的东西,只是缺少那么一点点勇气。
  林校准焦距和光圈后,按下快门,然后抬起头来,微笑着问阿布:“阿布,听懂我的话了?”
  他的微笑和突然出现的声音让阿布有些紧张,感觉有风从身边吹过,有点冷。阿布却又喜欢这样的冷,它让人感觉到了内心的温暖。
  阿布说:“是的,照相机向前看的是被拍照的对象,向后看是摄影者的动机,为什么要拍这个对象,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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