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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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鬼-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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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布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正在准备高考。
  几个月后,阿布离开小城去了省城读大学。那是阿布第一次离开老街。为清晨听不到老街后面那条河上传来的棒槌声,阿布曾苦恼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时间久了,也就勉强习惯了。
  大学毕业后,阿布重新回到老街,在小城的一所重点中学里教语文。
  一个礼拜后,林的工作差不多都已经结束了,他即将离开小城。
  离开前的那个晚上,一起在父母亲家里吃了晚饭,阿布回布衣巷,林去照相馆取照片。两个人走了一段路,各自分手,告别。
  林说,明天早上九点的火车。
  阿布说,我不能去送你了,早上有课。
  林说,以后去我那里玩。
  阿布说,好的。
  他看着阿布。四目相对。他朝她微笑。阿布心里很难过。他取出烟,用打火机将烟点上。阿布看到他的手轻微地抖了一下。
  他看着阿布,微笑。说:那就再见吧。
  阿布说,好吧。
  林转身,往照相馆方向走。在他转身之际,阿布似乎在他镜片后面看到了一瞥痛苦的目光。
  阿布骑上车,往布衣巷方向而去,两个人都没回头。没回头的阿布很后悔,心想,至少应该和他握个手,点烟时会颤抖一下的手。一双很瘦的手,但手上却凝聚着一股气质,是能够飞翔的气质,它可以到达别人到达不了的地方,那地方遥远而不可知。
  回到布衣巷后,阿布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没有开灯,黑暗可以让人忘记存在的世界,包括身体,只剩下虚无缥缈的感觉,在天际,在夜的深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布听到敲门声。有节奏的,听起来又有些胆怯。一下,停顿一会儿,又一下。犹犹豫豫的。
  敲门声让阿布有些惊慌,她从黑暗中跳起来。打开灯,肉体重新变得真实和有重量起来。她跑去开门,惊慌里藏着喜悦。
  林穿着黑风衣,稍弓着背,站在门外,有些不安。
  她就知道是他。
  林说,刚取了照片,从照相馆里出来。
  阿布看着他,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微笑。
  林递给她一沓照片,说,我洗了两份照片,一份留给你配文字。
  阿布说,不是说好放在我父母亲家里的吗?阿布这样说话的时候,内心里充满了浅浅的甜蜜的感觉。
  林说,我想再去河边走走,顺便就给你送来了。
  阿布没说话。低着头。
  林说,能陪我一起去走走吗?
  阿布抬头,笑了笑。说,好吧。
  两个人往河边走,一路上都不说话。阿布一路走着,经常抬起头来看看身边的林。一个男人,父亲的朋友,天蝎座的林。风吹起林的黑风衣。阿布看着他的侧影,突然就有了想哭的感觉,强忍住,内心里已经在哭了。
  去了河边,找到上次坐过的地方坐下来。看天上的星星,听他吹口哨。
  永远的梁祝。
  几乎什么也没说。空气变得有些黏稠。闻着林身上发出的气味,让人窒息。很多东西已经浸透到了心里,只是最初时没有意识到这一层。
  阿布看着河面,那艘捕鱼的小船点着灯,从河上游徐徐而下,木桨划过河面,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些轻微的响声,那响声让夜显得更加孤寂。
  目光随船而去,梁祝的旋律在耳边轻缓而忧伤地飘荡,阿布心里有了疼痛的感觉,有些虚弱,一时便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带有温度的泪水划过被风吹凉了的脸颊时,才发现已经落泪。
  久违的泪水。从小被父亲要求不许哭的阿布发现这泪水原本还是可以如此敏感和鲜活。
  林在他自己的口哨声里。阿布转过脸去,用手背去擦脸上的泪时,林的口哨声出现划痕,就像盗版碟片在电视上出现的划痕。
  夜往深处滑去。风更凉了。他的黑风衣不知何时早已经在阿布的身上。两个人又坐了会儿。点灯捕鱼的船往下游而去,也已不见踪影。
  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林送她回布衣巷。阿布站在自家的台阶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月季花的香味。阿布喜欢月季花,从小就喜欢。
  他站在台阶下。
  她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些模糊不清的忧郁。阿布明白,有些东西已经在彼此的心里水波一样荡漾开去。
  她脱下黑风衣,递给他。
  他伸出手来接。她碰到了他的手,冰冷而坚硬。是他的手,男人的手。
  他突然间握住了她的手,就像抓住一只会飞的小鸟。温柔有力。那刻,她停止了呼吸。
  是窒息的感觉。一时回归到七岁那年的那个夜晚,是恐惧。却又是不一样的,是说不出来的紧张,并且由此带来的类似幸福的头晕。
  他们飞快地对望一眼。
  或许她脑子里还在想该不该那样做,或许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跨下台阶站在了他的面前。她抬起头来,自己就在他的胸前,头刚够着他的下巴。她愣住了。
  他低下头来。他的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他的嘴唇在颤抖。
  她伸出手去,用手去碰他那颤抖的嘴唇。她被自己的行为吓住了,碰一下,便飞快的放下手来。她真的吓住了,心在狂跳。
  她退回到台阶上。低着头。
  他将风衣披上。又站了会儿,然后离去。脚步迟缓,凝重。
  阿布看着他的背影,心跳加快,无奈的疼痛。
  没走几步,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阿布。有狗叫声从巷尾传来。布衣巷里特有的夜的气息在狗叫声中弥漫。
  有月光。他的脸在月光中。
  忧郁。迟疑。紧张。沮丧。全在月光中呈现。一个脆弱的男人。瘦弱的身影投在巷间的墙上,显得有些无助。是一个真实的男人。
  阿布朝他走去。
  他朝她张开了双臂。她听到了他的呻吟声,那声音是压抑的痛。感觉自己在他怀里,确切地说,是在他的手臂里。胸与胸隔着距离。隔着一个手指那么宽的距离。
  不知道为什么,因为那个手指般宽的距离,使她突然轻松了许多,她在他的手臂里笑了笑。她喜欢那个手指的距离,这让她感觉有些温暖。她喜欢这样的内敛和节制。
  他低下头来,再次吻了吻她的前额。
  他放开她,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笑,转身。这次他没有回头。巷口的风吹起他的风衣,很孤独的感觉。
  阿布一直站着,看他消失在布衣巷口的转角处。出去就是主街,沿主街一直往东走,就是新区,那里有她父母亲的家,他住在她父母亲家里。
  第二天早上九点。
  阿布在学校里给学生上课。林坐火车离开。
  晚上放学后,阿布如往常一样回父母亲家吃饭,家里的摆设一切依旧,但感觉到处都是空荡荡的。屋里似乎还有他留下的气味,闻起来却觉得有些冷。
  那夜,阿布梦到他站在布衣巷里,用手臂抱着自己。与他有关的场景夜夜出现在梦里,再也无法走出去。
  阿布白天去学校,晚上回布衣巷。按时去上班,按时下班。都是安安静静的,也不太和周围的人交往,同事之间全都是点头之交。她喜欢待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书,听音乐,做家务,或者发呆……反正是一个人,这让她感觉很安全。
  也没有男朋友。
  母亲偶尔也会关心一下此类的事情。
  阿布说,没碰到有感觉的。
  林,是第一个让她从内心产生真实爱恋的男人。他站在远处,看得见,却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真实又不可及。不可及,却又住在了阿布的心里。
  一天晚上,阿布骑车从父母亲家回布衣巷。经布衣巷入口时,记忆里那些遥远的东西突然跳出来,心里便痛了一下,泪就在不经意间滑落。
  心里住着一个男人的阿布想起许多年前布衣巷入口处的那棵老樟树,想起樟树下的那位老人,杨。
  那是一棵已经老朽了的樟树。
  树的躯干中间有个洞,洞如帐篷,有一入口处,进去可容四五个人,洞的地面上原本有凸起的树根,但时间久了,也都被人踩平了。有阳光从到处都是小孔的树壁四周折射进来,迷离古怪。洞壁也就薄薄的一层,那一层已没了树皮,原本白生生的树肉早就被风雨淋得没了一点生气,就如一层老得已皱不动的皮,包着一团腐蚀的空气。
  总以为那棵樟树随时都会倒下,但樟树每年都发芽。春天一到,樟树顶上的嫩芽就会慢慢绿起来,竟然还是一片葱郁。
  樟树洞里,经常坐着一位老人。他靠着树洞口,坐在从自家带来的折叠小凳上,有时看书,有时发呆。当路人踩着青石板从巷里巷外出入时,他便抬起头来张望,也不打招呼,望一眼,便又缩回去,在书本里发呆。即使你与他打招呼,他也只是望你一眼,很少说话。
  他就是杨。一位退休了的中学语文老师,曾经还教过俄语和英语,退休后还做过一段时间的道路树木义务护理工。外地人。一生未娶。这便是布衣巷里的人知道的关于杨的全部情况。
  从阿布记事起,就看他经常坐在樟树底下的树洞口。记忆中他似乎与那棵老朽了的樟树连在了一起。老头杨在阿布眼里只是巷口一道似有似无的风景,他与院墙上的砖、墙角的狗尾巴草没什么两样。
  日子如屋前的河水一样,缓慢而坚硬,但阿布却是柔软的,柔软得似乎被风轻轻一吹,就长大到去上学读书了。
  七岁那年,阿布开始上小学。上小学后,阿布和小男孩分手,却和杨成了好朋友。
  阿布每天放学孤独一人经过布衣巷口时,他总会坐在樟树洞口。孤独的阿布学会了观察同样孤独的杨。她会在经过他身边时偷偷地注意他,时间一久,杨便开始朝她微笑,有时还会递给她几块饼干,或者送她一朵月季花。那时,整条布衣巷,就只是杨一个人在自家的小院子里种月季。阿布拿着花回去,把它插在空酒瓶子里,放在奶奶用过的那张老桌子上。晚上坐在老桌子旁做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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