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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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故事-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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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挥了挥手。
  妈妈说:你答应我,心里想开点。
  我说:没事的,他也是喝我洗脚水,我早就不喜欢她了,正好。
  可妈妈一走,压抑的火苗便在心间腾起,顷刻便将皮囊内的一切烧了个遍。我好像被什么推着,跃床而起,走来走去,将妈妈整理好的媛媛物品一一掀下来。有枚花瓶养着枯萎的玫瑰,掉下时竟然没碎,我提起一砸,它才清脆地碎了。然后,我又被越烧越大的火推到客厅里去了,我拿指尖拍打着电话上的数字,一连拍错三回,才算拍过去了。
  电话一通,我劈头就喊:别他妈又有事,长沙很好玩吧?出你的差去吧。
  媛媛说:出差怎么了?
  我说:你明明说开会。
  媛媛说:对啊,出差就是为了开会。
  我说:装什么糊涂,分手吧。
  媛媛说:好吧。
  我说:你来把你的东西取走吧。
  媛媛说:不要了。
  我说:是你的东西,你自己取走,否则我扔了。
  媛媛说:扔吧。
  我说:那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媛媛说:好吧。
  我说:你还是烧了吧。
  媛媛说:好吧。
  我说:别好吧了,你记着,过年时我去你家,给了你两千块。
  媛媛说:我还给你。
  我说:当然要还。
  媛媛说:今天你是不是疯了?
  我说:你他妈才疯了,自己心知肚明。
  媛媛说:我没法跟你说。
  然后电话挂了,媛媛消失了,就好似在街头吵架,对面突然蒸发了,我看着自己遍体鳞伤,起起伏伏,大败而归,忽然泪流满面。
  那咸东西流过嘴角时,好似导火索一般,把自尊又燃起来了。我重振旗鼓,拿手指敲电话,敲过去一次被挂一次,最后终于接通了,人却衰竭得只剩嘶嘶声,什么也喊不出来。
  许久,我才听到媛媛说:早点休息吧。
  我将话筒砸到桌上,转身走了,我想媛媛你给我记着。走到窗户处时,又听到楼下妈妈和张姨、王姨在大声说话。王姨说:早看出来了,上次那边亲戚就告诉我了,说是天天坐车,手里还捧999朵玫瑰花呢。张姨说:我也早知道了,说是当着街就十指紧扣。叫老二莫生气,惹进门才麻烦呢。
  我推开窗疯了似喊:张姨、王姨,你们早知道了,怎么不告诉我?
  妈妈恼怒地看了眼我,见我神色不对,马上进屋。妈妈擦了擦我脸上的泪痕,说:气是生不完的,自己身体要紧。你答应妈,别难过了,别为女人生气。 txt小说上传分享

极端年月(11)
妈妈又说:两个阿姨也是欢喜,你说你娶这样的女人进屋,一街的邻居都不喜欢。以后说话别那么直接了,她们也是怕媛媛以后做你媳妇了,得罪她了,所以过去不说。现在做不成了,不就说了?
  我听不下去,转身进房,妈妈好似要跟进来,我把门反锁了。妈妈敲了几下门,我大声说“没事”,敲门声才扭扭捏捏地消停了。
  我拉灭灯火,可是刀枪棍棒还是一起亮锵锵杀到眼前来,我便取酒来一口口地喝,喝得热气一截截涌起来,整个人便前后左右在空中翻滚起来。
  我在倒转的空中看到四壁坚硬的墙。我想是拿这个墙没有办法了。我要是组织同事或者联防队员去打这对狗男女,他们就会掏出创可贴、红药水和云南白药,说自己和小偷带止痛片一样,早知道要挨打的,打完就没事了。我要是说你们真贱,他们就会说,是啊,我们真贱,贱得不行,七八代都很贱。我要是说把你们关起来,他们又会说我们多少还是懂得点法律的,这样吧,我们是良民,申请个拘留,十五天后咱们算两清了。
  我想我他妈是和自己说相声,我他妈是什么气也出不了。
  我提了枪,勒好裤带,呼哧呼哧地拉开房门,穿过客厅,又掏钥匙去开防盗门。转了几圈,晃当当响了,还是没开,我便踢。妈妈忽然穿着睡衣,赤着脚过来了。
  妈妈说:你要去干什么?
  我说:有点事。
  妈妈说:你不能出门。
  我说:你管不了。
  我说:滚。
  妈妈忽然拉开我,双手张到防盗门上,说:我不滚,今天你出不了这个门。
  我喷着酒气,把妈妈拉到一边,扔到一边,继续扭钥匙。可是门总算开时,妈妈又喊起来:老二,你看着。
  我回头一看,她手上抱着我爸爸。
  我说:你想多了,媛媛不是还在长沙吗?
  妈妈说:那你做什么去?
  我说:我去散散心。
  妈妈说:我陪你去。
  我不耐烦地说:还是回吧,都回吧。
  我把爸爸的遗像摆好在客厅时,发现他还是很严肃,到死都不会笑。
  1998年2月17日
  次日,妈妈陪我打车到大队门口,我进门后又出来,看到一辆公交车冒着烟跑了,妈妈不见了,才脚步轻飘,脸色发红,恍如隔世地走向办公室。我想到同事,就好像他们正一个个地在开怀大笑,我想你们给可怜的人积一点德,不要过来意味深长地拍肩膀。可是到了,却发现他们早已掉入自己的深渊,烟抽几口,就掷地上,用脚搓来搓去。
  从医院回来的说:医院里23个伤者,3个快死了,6个暂时脱离危险,剩余14个什么也讲不出来。司机伤得不重,头发却一下白了,医院掉下茶缸,他就尿床,声嘶力竭地要求转院。售票员正面受冲击,毁了容,医生怀疑精神失常,建议不要惊扰。还有些伤员虽然神智清醒,却提供不了什么线索。有一个甚至还说:就是你们坐车,也不会研究别人呀。
  从炸药厂回来的说:本省的产销储渠道,说是每笔账都对得上,每件炸药都说得清去处,而且炸药外包装和爆炸案也不匹配。从做题目角度说,这是灾难,这意味着省里这个可控范围被排除了,嫌疑犯可能来自漠河,也可能来自海南,只要属于广阔的960万平方公里,就都有可能。如果从尸体外观作大胆联想,来自蒙古、东南亚也不是不可能呢。
  从停尸间回来的说:认尸的群众陆陆续续来了二十好几个,我们像陪领导参观一样,陪他们走到水晶棺材边。他们歪着头,眯着眼,趴下身子,细细参观尸体,参观完了,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不是,磨蹭很久,才羞涩地说,有80%的可能不是。其中一位最伤人了,哭得梨花带雨,让我们以为找到尸主了,结果他接到传呼,就笑起来,说:你们看,没死,通了信呢。

极端年月(12)
从派出所搞社调回来的说:社会调查那么容易搞么?本是可遇不可求之事,哪个派出所,哪个片区偶然找到线索,就破了,现在你投一百人一千人去做,投一百万一千万去做,做回来还是个零,这不是叫人下大海捞冰棍、到珠峰捉狐狸吗?
  大家都说:*。
  副大队长脸黑着进来,众人立刻噤声。副大队长一个个看,一个个瞅,瞅得眉毛竖起来,眼睛凸起来,胸腔一起一伏,我们便知,那股从部长嘴里缓缓生出,又在厅长、局长那里扇了几扇的怒火,终于要通过副大队长的嘴巴发泄到我们身上了。
  空气宁静。
  副大队长顿了顿,什么也没说,竟然走了。正当大家松弛下来时,他又折回来,让我哈气。我哈了口气,然后看到他整个脸聚成一团,接着从团团里伸出两颗大牙齿来。
  副大队长喊道:你还好意思花天酒地。
  我犟着头不回答。
  副大队长又来揪我衣领,问:说,喝了多少?跟谁喝的?
  我说:一个人喝的。
  副大队长拍起我脑袋来,说:放你妈的屁。都什么时候了,你他妈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说:是。
  副大队长说: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大声地说:是。
  大家忽然反应到什么,将我拥出门外,问我怎么了。我晃着一窝的眼水,什么也说不出来。中队长低声交代:别多想了,回家休息一两天,避避这烟鬼的风头,过几天他手头没烟了,又会到你抽屉里找的。
  我匆忙点头,要走掉。忽然中队长又来拔我的枪,我说怎么啦。
  中队长说:我先帮你存起来。
  中队长又说:你别多想,我手下的人谁也开不掉。
  我鞠了一躬,在他们错愕的眼光中,头也不回地走了。穿越大门时,好似穿越的是气候分界线,好似整个人忽然扎进茫茫冷水中,竟然想这就是冗长而惶恐的余生。我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只是脚步要走,左脚走了,右脚就要跟上去。东消失了,西消失了,南消失了,跟着北也消失了,雨开始宽阔而无限制地统治起世间来。
  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在摇晃的树枝和踢踢踏踏的遮阳蓬下,迈着大惊小怪、有惊无险的脚步,充满信心地朝前游弋,各回各家,只有我像怪物,在伸手拥抱这密密麻麻的惩罚,好像寒冷、痛苦、病痛和死亡才是快乐的本原。
  好像高尔基在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也在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三年追来的女人,三天报废了。
  我不可能再看到伞一般豁然打开的笑容,不可能再看到珠玉一般明澈的眼神,不可能将敬畏的身体置放在她的体香旁边,不可能从她微皱的眉头和扭摆的身躯体察到自远方而来的挛缩。那挛缩像浪花、像烟火,水*融,恩爱偕老。可是现在,她像是提着铲子把我体力的她生生挖走了。
  我忽然如赌徒溃败,忽然像人只剩半边,空荡荡,血淋淋。我晃了好几下脑袋,还是这样,几天前还应有尽有,现在却被剥夺得一干二净。
  后来,我勉强朝着电信大楼走去,在路过水淋淋的栅栏后,我看到修车铺旁边有一家没关门的小卖部,小卖部有一条谈判的线路。
  我拨了媛媛的电话。
  我说:我承受不住了。
  我说:对不起,是我多心。
  我说:原谅我吧。
  媛媛薄薄的嘴唇在我的想象中开启了,锋利而决绝的牙齿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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