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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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之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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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越寒的丧礼很简单。破庙的木匾被做成一个小小的棺材,安放他的骨灰盒。至于坟地,就选在老琴柏树的一边。没有请吹唢呐的送终。吴桐的爷爷说那声音太噪,他的弟弟不爱听。

  吴桐没有参加丧礼。爸爸说功课耽误不得。妈妈说埋死人不吉利。吴桐坐在教室里,耳畔总是激荡着那仿佛天籁般的声音。冥冥中似在传递着一种古老的讯息。他回想起小时候二爷爷在学校门口卖泥哨的情景。整个人被一件旧军大衣包裹着。棉鞋当凉鞋一样用。前脚伸到鞋里,后脚跟露在外面。还能看到套在脚上的几双袜子。二爷爷用手招呼他过去。吴桐怯生生地移向那些摆出来的泥哨,眼睛注视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给。”二爷爷具有传奇色彩的手握着最大的一个泥哨悬在胸前。那是一只饱经沧桑的手,指甲很长,里面的灰尘填得满满的,颜色和泥哨差不多。

  汹涌的白花花的阳光像奔泻的洪水突然就钻进吴桐的眼睛。刚才清晰的手,刚才具体的脸,慢慢变得模糊。吴桐下意思地眯上眼,接过那黑糊糊的家伙。让人舒服的体温从哨子的孔口处冒出来,震颤着小孩子白皙皙胖嫩嫩的小手。

  那混杂在空气里的温度,像一块凝滞的云,不扩散,不升腾,恒久不变,伸手可触。

  这个画面深深地定格在吴桐童年的记忆里。那只震颤的手若隐若现,仿佛黑暗中浮动的烛光,又像巨浪中随风摇摆的小船,召示着一种希望,召示着一种方向。

  吴桐静静地哭了,在老师滔滔不绝地讲演时静静地哭了。哭得无声无息。一滴泪打在厚厚的镜片上。清脆的嘀嗒消融在老师偌大的嗓音中。吴桐握着钢笔的手僵在课本上,书上调皮的符号和字母仿佛一下子跑到千里之外。印入吴桐脑海的是一滩陌生的、不可琢磨的黑色的墨迹。慢慢地,这黑色变成了绿。一会儿,这绿上又长出了一片红。之后,什么都清楚了,是一株茂盛的冬青叶上泛着流动的血。

  吴桐脸色煞白,吸入的空气在肺里凝结成了冰块,难耐的寒意充斥着筋疲力尽的肺叶。渐渐地,吴桐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最后一节课是自修。吴桐早已在课间的时候拭去了眼角的泪。他摇摇头,命令自己回到现实,继续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寻找微弱的光明。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径直地朝一道题辐射能量。

  终于熬到了下课。眼球周围的肌肉像拉伤了一样僵硬。西斜的光透过几净的玻璃,漫在翠绿的盆景上。懒洋洋的叶子像在熟睡,上面粘附的灰尘也静静地躺着。

  吴桐拎起包,从窗户里看到了楼下汤米的微笑。

  校园梧桐树的凉阴。庞大的学生人流。人头攒动。

  夏末的梧桐树很茂盛,肥大的叶子相互重叠。水泥地上只有零星的光点。欲扬又止的*窜在缝隙里。地上的小圆圈像婴儿的小拳头,颤巍巍的,来回摇动。

  “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有啊!”

  汤米看到吴桐红肿的眸子,嘴角动了一下,想多问几句,但又悄悄低下了头。

  漫长的沉默和漫长的喧嚣随着车轮一圈圈转动。一只蜘蛛不经意间爬进了跳动的心脏,拖着大肚子,留下丝丝缕缕的痕。

  汤米是吴桐的女朋友。每天吴桐陪着她走过门卫老头鄙夷的目光。走过上下班人群或慵懒或疲惫的眼神。走过老城区破旧的马路和歪七扭八的小胡同。像其他人一样,穿梭在人流又消失在人流,做固定年龄里固定的事情。

  虽然吴桐的爸爸在县城开饭馆,但吴桐并不与爸妈住一块。很简单,土菜馆设在外环路以外的郊区。而吴桐的学校在老城区的中心。

  高三的时候,又增加了一节晚自修。吴桐就在离校不太远的地方租赁了一间房子。房间位于一幢八十年代建造的楼房的三楼角落。楼房总共三层。一楼是房东的门面房。二楼是房东临时的客厅兼卧室。三楼则用于出赁。正面楼房上贴着暗灰色的瓷砖。有几块在岁月的冲洗下不堪重负,脱落了,于是被堆砌到墙角。留在墙上的,也都粘着些星星点点的斑迹,像极了工作中的灰头土脸的房东。二楼和三楼护栏上油漆的绿色已不甚明显。竖立的撑杆是那种木头干枯的颜色。房子周围三面只是用石灰漫上,并没有贴瓷。这是吴桐对这座房子最初的记忆。这也是所有老城区楼房不约而同留给吴桐混沌的印象。

  吴桐的爸妈起初对儿子租房是坚决不同意的。他们大老远从吴家村跑到县城就是为了给儿子提供一个晚上学习的良好的环境。末了,儿子还是要住在外面,他们一百个不情愿。但是为了晚上儿子的安全,也为了节省儿子宝贵的时间,他们还是屈服了。更何况,他们喜欢顺从他们的孩子。更更何况,有些话嘴再硬也只能是说说而已,那几间顶多能避避风雨的石棉瓦房子,斜倚在大楼背阴的角落里,就像是吴家村家家户户南墙根的狗窝,那样的地方,能提供什么良好的学习环境吗?那两层楼房是贷款盘下的。说是两层,其实就是上下两间,小得可怜不说,租金还贵得吓死人。平常的时候,吴桐的爸妈睡在楼上。楼下放新弄来的野菜和杂七杂八的东西。那绺长长的石棉瓦下,吴缅圣用三合板隔出了一间小小的卧室。要是吴桐回来的话,吴缅圣和他老婆就睡到石棉瓦房里去。吴柏不上学了以后,也来这里帮过一段忙,但现在,他不来了。吴柏在的时候,吴缅圣和他老婆也睡在石棉瓦房里。总之,无论他们哪个儿子过来,他们都会腾出楼上的住处。环境就是这样的。能不能有一个良好的学习氛围也是明摆着的事,可正因为是明摆着的事,嘴上更不能明摆着说了。毕竟,他们大老远从吴家村跑到这里来,能有个立脚之处,也已经很不容易了。毕竟,现在的情况下,吴桐的爸妈起码可以说说话了,虽然不同意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现实的,但是,总还是离现实近了点吧。

  近了点就好。

  吴桐租赁的房子与汤米的家只隔着一个小小的胡同。透过简陋的窗户,吴桐可以清晰的看到汤米家的阳台,阳台上簇簇的盆景和晾晒的衣服。

  也许,仰望是他来这里唯一确切的目的。很复杂,又很简单。

二、视线内外
世纪之初新耸立的楼房像*时候毛主席的大头像一样,到处都是。吴桐所在的县城在招商引资政策的引导下,建设了城郊经济开发区。配套的居民楼和娱乐设施当然也马首是瞻,蜂拥而起。

  有了休闲娱乐的地方,就有了休闲娱乐的人。短短几年的功夫,郊区居民楼的房价便翻了一番。 就连政府也赶起时髦,索性迁进了郊区新建的行政办公楼。远远望去,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就像是古代护城墙上的炮楼,保卫着老城区的破砖烂瓦,鸡零狗碎。

  新和旧在时间和空间的某个纠结点交汇,突如其来,势不可当。

  飞驰而过的黑色奔驰轿车溅起的污水洒在路旁乞丐的身上。两种麻木的目光瞬间对视又瞬间错过。

  衣衫褴褛、哭天抹泪的两个老太太上午还在学校门口行乞,这会儿,就打扮地花枝招展,伴着夕阳在公园里悠闲地遛弯了。她们具有与时具进的商业头脑,毕竟,同情心买卖是一本万利的。

  放在重点街道上,为了防止重型卡车驶入的石墩被掀倒。一旁的下水道井盖不翼而飞。里面冒出的蔬菜腐烂的味道与包子铺蒸笼里的蒸汽纠缠在一起,腥味十足。

  一切都在毁坏,一切都在重塑。一切都在无措中忙碌着。一切又都在不适应中适应着。改革开放,市场经济,这些遥远的词汇像拼凑积木一样重新组装了人的大脑。以前人心被勒地太紧了,人欲被看管地太严了,现在好了,什么都放开了,什么都义正言辞了。可是,突然什么都放开了以后,却又无所适从了。到处闹哄哄的,到处乱糟糟的,到处是模仿,到处是复制,到处是跟风。金钱把所有人的大脑给革了,它骑在人的头顶,像上帝一样,高高在上,无所不能。为什么无所适从?蒙了,变化太大了,一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口袋里装的那点善良和本分,当宝贝一样藏着掖着,生怕丢了,就是搁臭了也不敢拿出来。可现在倒好,人家没臭的都扔了,全他妈扔了,本来有的扔了,本来没有的,那更不用说,没有这个过程,捷足先登,早就走头里了。还瞎扯什么精神文明,净整些没用的,世道变了,颠倒了,精神都被抽走了,顺着一泡尿排泄出去了,还文明个啥?你要是真惦记这个叫“文明”的东西,你要是有没地方花的闲功夫,你就去找吧,大大小小的火车站和汽车站中大大小小的公共厕所里,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文明在里面发酵老长时间了,你去看看也行,指不定有什么新发现呢。你要是有耐心,有魄力,有创业精神,又愿意为拉动内需贡献一份绵薄之力,最主要的是,你还没玩够的话,你可以把它们剩下的残渣一一捞上来,过滤,然后切吧切吧剁吧剁吧,打包分装,把你用不了的闲工夫一股脑全浇灌在外包装的精致程度上,再起个比如说GDP这样的外国名字,你就可以把它们堂而皇之地搬到电视屏幕上了。

  每一项数据都是高速增长的,发酵过滤完的文明论斤论两称了以后,奇了怪了,能量不守恒了,居然变重了。

  吴县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县城。那些发生在角角落落里的变化也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变化。面对大地上正在发生的扎人眼球的一切事情,除了习以为常,除了熟视无睹以外,人们似乎还应该再做些什么,再找些什么,或者,别习以为常,别熟视无睹,犹豫些什么,心疼些什么。

  难道不应该一往无前吗?有丢什么吗?停下来花时间找,是不是一种浪费呢?

  那些道道哩?

  道道里不会又是些光怪陆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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