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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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之地-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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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越寒来到吴家村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十*岁年轻人。他知道他的哥哥已经是一个有家室的人。很多话已经不方便多说。他只能一个人独自去面对一些事情,独自接纳内心的焦虑和恐慌。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里,无论是在吴老三家的南屋里,还是在劳动的耕田中,他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人。其实,这个村庄也并不需要花多少时间去适应去习惯,需要花时间去适应去习惯的只是这份心境,而它,似乎花再多的时间也是无用。 

  吴越寒和他哥哥在吴老三的关照下,成了吴家村大队一小队的社员。这个时期,革命活动在这个偏僻的小村还处在孕育和萌芽阶段,他们的生产活动还能够正常地进行。

  吴家村大队一小队的副队长是李德才。他的儿子叫李大成。李大成早就看上了吴玉雪。据说,这个油嘴滑舌的混小子曾经偷偷摸过吴玉雪的屁股,被吴玉雪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李德才去吴老三家下过聘礼,吴老三没收,李德才心里记恨着呢。吴越寒来到吴家村的第二年,春上犁地,吴越寒正好被小队长派去给李德才打下手。吴玉雪结了婚,还找了个叫花子,这让李德才的老脸没处搁。这不明摆着吗,他吴老三仗着他二哥当村长欺负人。李德才帮他儿子下聘礼的事,吴家村里都知道。他吴老三却让他宝贝女儿嫁了个叫花子。这是挑明了在骂他们李家人连个叫花子都不如,这口闷气实在是让人咽不下。现在正好,吴越寒给他当助手,既然你吴老三先不仁,那也就别怪我李德才不义了,于是,吴越寒不明就里地成了李德才的出气筒。

  李德才支使吴越寒干最重的活。李德才还故意留下大片硬邦邦的地头不耕。他命令吴越寒用铁锹一榔头一榔头地刨。最可气的是,晚饭的时候,累了一天的吴越寒还不能回去吃饭睡觉。因为地离家有些远,队里的家伙什又多又重,李德才决定把家伙什放在地头,安排一个人在地旁的公场上守夜。李德才牵着牲口头里走了,吴越寒留下来。说好了,李德才吃好饭会过来送水、干粮和被子,可李德才一走,再没了消息。吴越寒又渴又饿又冻,他想丢了家伙什回去,可又不敢。那一夜,他一个人蜷在公场上的麦垛里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守着。他看着吴家村里传出的点点星火,看着天空上黑压压的星星蛋子。他听着村子里偶尔飘荡的几声狗吠,听着周围黑暗里可怕的莫名的响动。他的恐惧和窒息淹没了他。他发现他不能够张张嘴,也不能够挪挪腿了。他的意识被一种比黑夜还要宽广还要荒凉的寒意所恫吓。他在一瞬间里饱尝了一份只有人才能够施加也只有人才能够承受的疼痛。他抚摸着心里那些不能跟外人道的伤疤,他看清了他不愿意承认的人这种动物的险恶。

  一个人可以轻易地把另一个人置于死地。人天生带着杀戮的基因。

  半夜里,吴越寒在知觉的游离中,似乎听到了吴越山的呼喊,但是,他已经说不出话,他也不想说话了。任何人都救不了他,他也救不了任何人了。

  第二天,吴越寒拖着乏力的身子不声不响地干活。漫长的一天,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可是,临近傍晚收工的时候,他还是晕倒了。他被李德才背到公场的麦垛上休息。吴越寒醒来后,握着拳头,咬着牙,又一挪一挪地往地头爬。

  你不是让我拼命干活吗?好,那我就拼命干。你不是要整人吗?好,我让你整,我让你们整,我让你们往死里整我。

  吴越寒抓住铁锹,用铁锹撑着地爬起来,他又开始一榔头一榔头地刨。摔倒了一次,爬起来一次。摔倒了两次,爬起来两次,直到再次昏过去为止。

  李德才看傻眼了。牛拉着犁铧跑出去老远了,他还站在那里一愣一愣地看着吴越寒。

  那天歇工的时候,李德才再不敢让这个愣头青守夜了。吴越寒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他李德才肯定也是吃不了兜着走。毕竟,吴越寒跟着吴老三过,吴家人虽然窝里斗,往上倒几代可都是一个娘生的,做过了头,肯定会被吴家的一群疯狗追着咬的。李德才对吴越寒说,今天不用守夜了,累了一天,都回家吃饭。吴越寒看了李德才一眼,李德才的眉毛旺,还直直地往上长,看上去凶神恶煞。吴越寒鄙视地笑了笑,他丢掉铁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麦垛。

  李德才这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眼前的吴越寒。他受的屈虽没说,可心里都记着呢。好小子,算你狠,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李德才牵着牛愤愤地走着自语。

  李德才吃喝完了,来给吴越寒送饭,可吴越寒理都不理他。吴越寒躺仰在麦垛上,脸部黑乎乎的,像死了一样。

  饭给你拿来了,今天不用守夜,家伙什都搬回去了,明天换一个地方犁地。你吃点东西后回家睡觉吧。

  李德才给了软话。

  吴越寒似乎有点冷。干活的时候躺了一身汗,刚才冷风一吹,汗就在身上变成冰了。吴越寒双手抱着膝盖骨,身子瑟瑟发抖。

  回家吧,小伙子,还是炕上暖身子。

  李德才撂下这句话,犹犹豫豫地走了。

  李德才后来又来过一次。他照着手电筒找到了已经昏迷的吴越寒。李德才这次是真得害怕了。没想到这小子压根不是个窝囊废,这小子比刺头还倔。

  李德才把手触到吴越寒鼻孔的时候,吴越山和吴老三来了。吴老三看到他干儿子躺在麦秸上不知是死是活,急得把手电筒往地上一摔。吴老三揪着李德才的衣领,问李德才到底给吴越寒施了什么坏。

  李德才猛一惊吓,腿软地上下打颤。 

  吴越山把愤怒的吴老三拉开。一行人跌跌撞撞地背着吴越寒直奔赤脚医生吴拐子家。

  吴越寒是哪一号人物,吴家村人算是见识了。他虽是一个外来户,种着吴家村的地,当着吴家村的社员,可是,没人再敢对着他上良心了。只要是你想打他的主意,他随时随地都敢跟你玩命。而且这命玩的,能让你觉得自个里外都不是人。

  他明事晓理,却固执己见。他内敛稳重,却很多人痛恨。他就是村头刻着吴家村三个字的大磐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站在那里。他站在那里,本身就让一些人望而生畏。这是吴越山病重的那些日子,吴家村人给他的评判。

  吴越山跟吴玉雪结了婚,住在东厢房。吴老三老两口住在西厢房。吴越寒一个人住在侧房南屋里。吴越山在心里承认这就是家了。他有了女人。他有了白净的模样可爱的老婆。可是,他是担惊受怕的,他放心不下吴越寒。他每次看到吴越寒惊悚的眼神和迷离的表情,都不敢多看上一眼。他们陷进了各自的深渊里。他们清晰地目睹了彼此的处境,也清晰地明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是的,谁都拯救不了谁。吴越寒知道。吴越山更知道。

  吴越山还是给吴家村人一个惊喜的。

  吴越山不仅会编席,而且还编的一手好席。最重要的是,他大大扩展了吴家村编席的手艺。前面说席的种类时,提到一种穿房席,这种席实际上在吴越山来吴家村之前,吴家村人是不会编的。穿房席是专门用来搭配铺床的。农家人的床都靠着墙壁放。墙又大多是泥巴挑起来的。墙壁坑坑洼洼的不说,还黑头土脸的,看上去一点不雅观。既然人每天都要靠着贴住床的墙面歇息。那肯定要找个不碍眼的倚背。吴越山编出的穿房席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难题。穿房席可不仅仅是一领缩小版的狭长型的红席,穿房席是一个倚背,可它又远远不止于一个倚背。人们都说,浓缩的才是精华,这话一点不假,穿房席的技术含量是普通红白席无法比拟的。穿房席的中心由七个方块组成。方块两边各有一行单花,一行红灯笼。这已经让吴家村人编出的席相形见绌了。吴家村的红白席上挂不出灯笼。后头还有更绝的,你知道那七个方块里圈的都是什么吗?说了,你可能不相信,但这的确是真的。最中间的方块里绣着一个双喜字,两遍的方块里全部都是惟妙惟肖的桌椅板凳。这可让吴家村的人大开眼界了。祖祖辈辈吴家村人只知道抱着手艺自以为是,殊不知,精可以更精,小巫外头还有大巫呢。每天都倚着红双喜歇息,每天睡觉时都可以摸摸桌椅板凳,就连*的时候,眼前都是蒸蒸日上的日子,这玩起动作来,那才叫个刺激。

  满天星席也是吴越山带过来的。人躺在炕上,抬眼看到的是屋顶,这似乎有点不吉利。就是有人不忌讳这个,可他也担心啊。屋顶上的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栖在屋梁上的蝙蝠不知道哪天洒下它们的排泄物,他总得提防这些吧。于是,人头顶就架起两根木头,木头上担张箔,可箔也不怎么好看,那就在箔下面铺领满天星,这下就好了。满天星席,顾名思义,就是到处编织着像星星一样碎花的红席。

  人躺在炕上,眼望繁星朵朵,人的眼界高于人造的屋顶。那满天的星星,都是金灿灿的梦哩。

  吴越山把他的技术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吴家村人。他的这一举动给他带来了广泛的声誉。再加上吴越山能够识文断字,可以舞文弄墨,吴家村人很快就信任了他,并委以重任。来到吴家村还不到一年,他就成了吴家村的会计。

  但是,吴家村并不是一个世外桃源。时代的信息夹杂在变幻莫测的风里,隐藏在飘忽不定的云里,吴家村不可能不经历风,不可能不需要雨。那些风雨庄家渴望,人更热盼。

  因为把那连缀起来的风雨一刀一刀切碎了,才惊讶地发现,里面全是人性。

  而吴家村是人聚居的地方。

  有人在,就称不上世外。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五章
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海子

  天和地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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