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荷兰:高罗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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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荷兰:高罗佩-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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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公径直向角落里一张桌子走去。乔泰正翻阅着一本书。
  他穿着一件茶末色褐袍,头上戴一顶缎子面的黑色圆帽。虎背熊腰、金刚般的身子却长着一张净白无须、英俊的脸面。
  他抬头见狄公走进茶馆,不由露出一脸喜色,说道:“没想到老爷这般早就回来了。”
  “记住,别再叫我‘老爷’;我从现在起是沈先生——喂,茶博士,上茶!”
  离他们桌子不远的一张椅子上半坐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这人容貌狰狞,面皮蜡渣儿黄,一道显而易见的长疤痕从下颚一直延伸到右眼凹陷的眼窝。着道疤痕毁坏了嘴唇,使他的嘴看上去好象无休止地在冷笑。他用一只枯柴般的手歪托住面颊,然后用皮包骨头的肘部撑住个身子略微向前倾斜,拾起双眼一意想偷听狄公和乔泰的谈话。茶馆里人声嘈杂,一片喧嚣,使他无法听清楚他们说的什么,似乎很失望.于是就用他的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两个外乡人。
  乔泰向周围扫了一眼,偶然发现那个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便小声地对狄公说:“留意身后那个家伙!他看上去就象一条刚从毛壳里爬出来的令人恶心的小虫。”
  狄公斜眼溜了一瞥,赞同道:“对!瞧他那样子,确不是个善类。噢,乔泰,你刚才在读一本什么书?”
  “向茶博士借来本牟平县游览志随便翻翻,我们到这里游山逛水,不可不读。”乔泰将那书推到狄公面前,指着一页继续说道:“这儿有一座将军庙,说是庙里有十二尊和真人一般大小的雕象,出于南朝一个著名的雕塑家之手,雕的都是古来有名的大将。呵,这里说是有一眼热泉……”
  “这些,刚才衙里一个潘师爷都给我介绍了,要全部游遍,日程看来颇紧。”狄公呷了一口茶,又说道:“唉,我的这位姓滕的同行太使我失望了,一个很有名望的诗人竟然很不健谈,也没有乐天达观的胸襟,相反倒是个一脸病容,整天忧心冲忡的人。”
  “你还能指望他帮你点什么忙了?”乔泰说。“难道你忘了他只娶了一位夫人吗?象他这样体面的老爷这就相当有些奇怪了。”
  “这怎能说是奇怪?”狄会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可不知道滕县令和他的夫人是夫妻恩爱的模范。他们结婚已有八年,虽然没有子女,但他却从未纳小。京师的名流学士都很是钦慕,称他们是‘终身伴侣’。滕夫人名叫银莲,同滕县令一样也是诗才横溢,一肚子的丽章秀句。这种吟咏作诗的共同兴趣就使他们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了。”
  乔泰嘟囔道:“我不懂得诗,但总觉得少了女人诗大概是写不好的——你们做诗的人不是常说灵感么?”
  狄公懒得去批驳乔泰的胡说。他的注意力被旁边桌上两个人的谈话吸引过去了。
  一个胖乎乎的人说道:“我认为县令老爷不通情理,老柯的自杀他为什么坚持拒绝备案呢?”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面孔狡黠的瘦子说:“你要知道,尸体尚未找到。不见尸体,不能备案,县令当然要这样坚持。”
  “找不到尸体,这完全可能!”胖子急了。“他跳了河,河水又那么急,还有许多旋涡……当然我对我们县老爷没二活,端的是个青天。我只是说.作为百胜的父母官,他对我们生意人财务上的烦恼一无所知。他哪里知道,自杀的事一日拖着不备案,老柯的钱财帐各就一日不能具结。这种拖延,不论对其家庭或是财务上的合伙人来税损失都使巨大的。”
  瘦子审慎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你知道老柯自杀的原因吗?总不会是财务上不明不白的勾当吧?”
  “当然不会是:”胖子马上答道。“他是本城绢行、丝绸行的行头,这生意还正兴隆发旺的很呢!不过,柯掌柜近来好象得了什么要紧的病,沉病缠身,便动了个弃世的念头。你还记得去年那个姓王的茶叶商自杀的事吗?他死前不也总是为头疼病叫苦连天么?”
  狄公对他们的谈话不感兴趣了,他倒了一蛊茶,自顾喝起来。
  乔泰说:“老爷,别忘了你此刻是一个官场外的闲人。烟霞云水是你要关心的,什么‘死尸’什么‘自杀’那都是滕老爷份内的勾当,与你无干!”
  “你说得很对,乔泰。”狄公道。“现在你看一看那本游览志,上面有没有珠宝商的名单?我想买一些小首饰,回蓬莱时送给我的夫人们做个纪念。”
  “这有长长的一串呢!”乔泰答道。一面翻动着书,指着其中一页给狄公看。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来招呼茶博士算茶钱。
  “我们先去飞鹤旅店,滕先生安排我们在那里歇宿,离这儿不远。”
  那个丑八怪见他们付了帐,走出了茶馆,便迅速站起身来窜到狄公他们刚才坐的那张桌子前。他拣起那本游览志,往那打开着的一页瞧了瞧,那只独眼里马上闪出了邪恶的亮光。他扔下书,急匆匆赶出茶馆,见狄公和乔泰正在远处向街上一个小贩问路。
  第二章
  飞鹤旅店座落在县城边上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背后是一座小山岗,左首紧挨一家装饰华丽的大酒楼。它门面狭窄,且装饰素朴,不为行人注意。但它有着自己独特的一套传统经营方式,有悠久的历史,有很高的声誉——对旅客还有一定的选择。
  坐在柜台后面的一个胖掌柜把一本厚厚的登记簿递给狄公和乔泰,叫他们填写姓名、身份、年龄及籍贯。
  狄公填:沈墨福源商号牙侩三十四岁祖籍太原府
  乔泰填:周大伙计三十岁祖籍京兆府
  狄公预付了三天的房金。店小二领他们到一间陈设简朴却是非常干净的房间。房间外是一个齐整地铺着水青石板的大院子,沿墙栽了几株杨柳,甚是清静。
  狄公望着这院子大声称好,回头对乔泰说:“我们何不在这院子里练耍一阵,完了洗个澡,找个酒肆喝几盅,尝些时鲜鱼笋。”
  “老爷主张极是。从登州一路来此,骑了一天的马,两条腿都僵硬了。”乔泰应道。
  于是两人脱卸长袍,整束一番。狄公唤店小二递上两根棍棒,将一把美髯分作两绺往那脖项后系了个松结,脱了帽子,提起根棍棒直奔乔泰而来。
  狄公精于剑术和拳术,只是这棍棒在乔泰指点下新近才学着拨弄。这玩意本是剪径的强盗和闲汉无赖爱弄的,正经有头面的人一般都不沾手。偏这狄公却觉得它是一种很好的健身术,得个闲时便想着要耍弄耍弄。
  乔泰却最精于此道。他投奔狄公之前正就是一个剪径的强盗。一年前,狄公去蓬莱走马上任的途中,乔泰和他那位歃血为盟的把兄弟马荣在一条偏僻的路上拦了他的驾,然而狄公的威仪和气度慑服了他们,他们当即弃邪归正,投在狄公手下当了贴心的亲随干办。后来辗转公役,竟也立了不少汗马功劳。两人但有些差了礼数处,狄公也是一味体恤宽谅,狄公对他们的心直口快和忠心义胆很是赏识——这是前话,表过不题。
  这时,乔泰也提起棍棒迎来应手。两人一来一去,都使出了通身解数。人们只听得棍棒互相碰击声和微微的喘气声,一个院子早挤满了观看的人。
  一个瘦长、丑陋的人瞪着一只独眼看了好一会寸溜出了院子,回身又轻轻掩上了门——谁也不曾察觉。
  他们俩耍弄得汗流浃背才停了手,将那两根棍棒扔还给店小二,提了衣袍便上汤池。
  旅店建在山岗下,汤池正砌在热泉的裂隙口。滚热的泉水汩汩流来,他们在汤池里足足浸泡了一个时辰,才抖擞起精神回到房间。
  两人换罢衣裤,坐下呷了一口茶。房门开了,一个独眼瘦子蜇进了房间。
  “这就是在茶馆里看见的那个无赖!”乔泰不禁叫道。
  狄公冷眼看着那张令人生厌的脸,怒容满面地说:“如何不吭一声便兀自闯了进来?”
  “单想和你说几句话……沈先生。”
  “你干的什么营生,来得这般蹊跷。”
  “与你一样,是个盗贼。”独眼猴溜了狄公一眼。
  “待我把这个无赖驱赶出去!”乔泰怒气冲冲地说。
  “且慢,”狄公非常想弄明白这不速之客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你知道我的姓氏,也不会不知道我是一家商号的牙人吧——我是专门替我们掌柜代办转拨货物、签订买卖契约的。”
  瘦猴眯起那只独眼冷笑了一声:“哈哈,你的行动瞒不过当方土地!我是谁,你来瞒我?难道我真不知道你们的行径不成?”
  “不妨讲来。”狄公和蔼可亲地说。。
  “要我原原本本叙个备细?”独眼猴问道。
  “当然!”狄公对这独眼猴有了浓厚兴趣。
  “竖起耳朵听着,先说你,一副正经体面的脸面,又养着齐整的胡子,一眼就知道曾经在街门里干过勾当。生得又猛悍结实,须是缉捕,典狱的差使。你屈死过无辜,或偷盗过钱财,或者两者都于过,后来露了馅只得潜逃在外,各处窜奔。你那伙伴无疑就是个拦路的响马。你俩狼狈为奸,你以假斯文和一副油嘴滑舌去蒙混商旅行客,而你的伙伴则去持刀狙击。你们来这牟平想去抢一家珠宝商,看来你们这个冒险要蚀本的,一个小孩都会一眼认出你们是强盗,你们能得手?”
  乔泰气得跳了起来,狄公制止了他。又慢条斯理地问道:“那么,你依凭什么断定我们要来这牟平干这个勾当?”
  独眼猴吁了一口气,得意地歪起了头说:“今天我一见这个恶煞走进茶馆,就认出他是个专一剪径拦路的响马。瞧他这胳膊粗、肩膀圆的,那皮肉上刀箭的伤疤。落后你来了,我头里还认定你是个革了职的行吏,直到看见你们耍棍棒这才明白你俩的秘密。同时我发现你也是一个武艺高强的盗贼,只是皮肉稍嫌白净了点。你们两个捧着那本书指点乱划,只顾把一双双贼眼盯着那珠宝商的名单……你们干这买卖是多么的鲁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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